刘严:以筮代卜标志商周理性思维凸显
2019年03月18日 09:15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3月18日第1654期 作者:刘严

  卜筮是上古时期人类寻求取得神意并借以指导社会实践的重要依据。虽然卜筮常常连用,但二者有别,具体而言,卜是灼烧龟腹甲或牛肩胛骨得到兆,筮是用定量的蓍草进行演算得到数,据数成卦。殷商时龟卜地位重于筮占,西周时龟卜的核心地位却逐渐被后起的占筮所取代。筮的重要性之所以超过卜,乃是因为人类在长期的经验总结中发现了具有客观性的数,人类凭之为自然和社会立法。如此,人的理智得到扩充,神的作用随之收缩。因此,殷周之际,筮代替卜是早期中国理性觉醒的重要一步。

  卜筮重要性基于鬼神信仰

  上古社会以神为许多重大事务的主宰,卜筮作为探寻神意的工具,为时人所重。因此,龟卜和筮占在当时国家的政治生活和社会活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尚书》中多处提到,在上古时期,神是人间所有事情的最终裁判者。《太甲》云:“先王顾諟天之明命,以承上下神祇……天监厥德,用集大命,抚绥万方。”这一材料说明神祇监视和辅助王者平定天下。《汤诰》云:“夏王灭德作威,以敷虐于尔万方百姓。……天道福善祸淫,降灾于夏,以彰厥罪。”这一材料则说明神祇会因夏王虐待百姓而对其进行惩罚。质言之,行善事便能得到神的眷顾,行恶事便会受到神的惩罚。

  因此,在国家政治生活中,能够探寻神意的卜筮发挥着重要作用。《尚书·盘庚》云:“卜稽曰:‘其如台’。”《洛诰》云:“我乃卜涧水东。”《诗经·文王有声》云:“考卜维王,宅是镐京。”可见君主在决定建城迁都等大事时都要先卜筮。《左传》记载二十三条筮例,《周礼》专篇记载卜筮官员的方法。在民间生活中,卜筮也被经常使用,《诗经·氓》中提到“尔卜尔筮”说明民间婚姻需要卜筮。

  神既然能够裁定人的祸福,那么沟通神人的专职人员便备受重视。《国语·楚语》记载:“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在男曰觋,在女曰巫。是使制神之处位次主……以为之祝。使名姓之后,能知四时之生……而心率旧典者为之宗。于是乎有天地神民类物之官,是谓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乱也。”可见,神主宰人类的命运,需要负责沟通神人的专职人员,即巫觋。上古以神为现实世界的主宰,而卜筮是巫、觋沟通神人以探求神意的重要方式,因此巫觋在政治社会中起重要作用,亦受时人敬重。

  巫史分流促进历数形成

  随着长期与鬼神的沟通,人们逐渐总结出敬神的仪轨。原本从事神职的巫,逐渐分流出侧重总结人类经验的史官,这在当时是重要的突破。

  在有关颛顼绝地天通的记载中,巫觋职权被分为两类,一类是“敬恭明神者,以为之祝”;另一类则是“心率旧典者为之宗”。前者强调要奉侍鬼神,如依照特定形式愉神、问卜、祈福等;后者强调要根据典籍学习整理神示,并根据历史经验解读,逐渐发展成为史官。可见,人类除对未知事物有敬仰和恐惧之外,记录卜筮经验的理性活动亦在发展。

  专职归纳历史经验的史官,虽处在鬼神主宰一切的背景下,但逐渐发现与人关系紧密的物候和天象有规律可循。《尚书·尧典》提到尧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帛书《易传·要》载,孔子以数区分巫史,即数乃史官的专长,数亦是推演天道的根据。《尚书·舜典》记载尧以“纳于百揆”“纳于大麓”考察舜对天文地理的认知。《胤征》谈到羲和“俶扰天纪,遐弃厥司。……昏迷于天象,以干先王之诛”。即羲和作为职掌预测天象的官员,因预测失败而丧命。可见时人对天象的重视,也说明专职人员已经认识和掌握了一定的天象运行规律。

  古人便是在对天象物候认识、总结、归纳的基础上指导农事,也以历法与天象的统一,论证帝王存在及执政的合理性。这一切的基础在于史官把天文、物候等经验系统化、抽象化,并用数字贯穿起来,形成历法;把相应的物候、农时、吉凶等归纳进去,如《月令》一般,使天时、物候、人事相关联。

  史官的出现体现了人类对经验的重视,也体现了人类主体意识的觉醒。史官通过对经验的继承和归纳,让时人由早期对天命单纯的敬畏和崇拜,发展至崇拜与认识合一,能用数记录和推演“天道”运行。即史官通过经验总结出知识,用以指导社会实践。

  数的运用促成筮胜卜

  人类在总结经验的基础上,逐渐掌握数字及其运算,并且由数字描摹和推演天象和物候变化,即由数能知天。更重要的是,史官们用数统摄归纳出自然和社会规则,即历法与制度。在殷周之际用于筮占的《周易》产生,逐渐取代了卜的地位。

  《周礼·大宗伯》载“占人掌占龟”和“筮人掌三易”。筮占之人分别掌握解释兆和卦的典籍,解读卜兆和筮卦,以便“观国家之吉凶,以诏救政”。可见,卜筮共同具备占问神意的功能。但卜筮是有差异的,《左传》僖公十五年记载“龟,象也;筮,数也”,即筮之象(卦)由数推演而得,卜之象的由来并不用数,卜筮的核心差异在于是否用数。

  在泛神论占主导的时代,能直接探测神意(天意)的龟卜,自然比只能描述神迹(天道)的筮占更具说服力。是以《尚书·洪范》的稽疑中卜筮连称,卜在筮前,先叙述卜后叙述筮。即便在神本论思想逐渐淡化,人文思潮逐渐兴起的春秋时期,仍有“筮短龟长,不如从长”(《左传》僖公四年)的说法。

  巫史分流之后,史官负责归纳社会和自然经验,强调后天经验的总结。人类在长期的实践中,逐渐认识四时、八节、十二月、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并用数记录之。因此人类由数可以认识过去和未来“天”的运行。“天道”的神圣是必然的,但人类长期积累经验,并用数标注和推演天的运行规则,也是客观有效的。如此标注天度及天运行的数,亦随天有了客观有效性,“命数”“运数”等观念即在此背景下产生。

  筮的核心是用数推演,即人类用数描述天道,也用数筮占。探索神意的筮占,在以数为推演核心后,亦包含对自然和社会的推演,即在具有客观性的数广泛运用之后,筮占变成结合先验和经验两部分内容的产物,而经验所占比重在不断增大。在数的运用逐渐深入的情况下,筮占最终取代了龟卜的地位。《周易》的产生与广泛应用,便是筮胜卜的明证。

  数的应用促使理性觉醒

  人类在不断总结经验的基础上,逐渐认识和掌握了数与算术。数与算术是客观的,人类在认识和应用数的过程中,客观性的思考开始萌芽,即理性逐渐产生。

  古人在总结经验过程中,注重与生产生活关系紧密的天。古人把天分成三百六十五度有余,孔颖达疏《洪范》:“天以积气无形,二十八宿分之为限。每宿各有度数,合成三百六十有五度有余,日月右行,循此宿度。”物候相关的日期、节气、四季都与数相关。用数描绘天,此数乃天之“运数”。人们便根据运数,为天“制度”。

  对应着人为天“制度”(历法),发展至为地“制度”(物候),为人“制度”(礼)。人用数丈量土地,划分管理区域;随之对不同规格城市的城墙高度、宽度,人口数量、赋税比例,都用数字规范起来。《洪范》中的五行、五事、八政、五纪、三德等,以数统摄事理,乃数的地位表征。最终,数与天文历法,音律关系,礼器规制,丈量的度、量、衡都关联起来,使人们的社会生活有规可导、有矩可循。人们通过数为人类社会制定客观规则,是理性的表征。随着对数字的认识深度和应用广度的提高,人们对客观性的认识和追求,对社会规则的思考都在不断完善,这是人类理性的觉醒。

  综上可知,卜筮乃鬼神信仰下,寻求神意的产物。但卜筮有别,卜纯凭天意(灼烧得到的兆)判断祸福,筮由演数而趋吉避凶。巫史分流之后,史官不断总结经验,探寻规律,寻求客观化规则,并用数表征之。最终,产生于殷周之际的《周易》(凭数而筮)取代了龟卜,占据了占问的核心地位,标志着古人理性的觉醒。

  (本文系中国人民大学2018年度拔尖创新人才培育资助计划成果)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

责任编辑:张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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