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梯王国（Hittite，约前1650—前1180年）是位于安纳托利亚半岛（今土耳其境内）的文明古国。鼎盛时期的疆域几乎囊括了整个安纳托利亚半岛以及叙利亚北部地区，甚至一度攻占巴比伦城，灭亡了古巴比伦王国。赫梯文明开放包容，融合了半岛内部多个民族的文化，吸收了两河流域、古埃及以及叙利亚地区的诸多文明因素，形成了多元文化并存的文明形态。节日庆典是人类文明的一种表现形式，集中反映了文明主体的政治、经济、文化等重要侧面。据学者统计，赫梯节日名称多达165个。赫梯节日既是赫梯人社会生活的真实反映，也是赫梯国家政治生活的写照。统治者将各种政治目的寓于节日的仪式庆典及各类辅助活动中，以期维护政权和巩固统治。
“庆典之城”哈图沙
众多的赫梯节日中，有五个全国性节日：安塔赫舒节、普如里节、努恩塔瑞亚斯哈节、基拉姆节和海苏瓦节。节日庆典以围绕都城哈图沙（今土耳其共和国乔如姆省博阿兹柯伊地区）及周边城市所举行的一系列巡游和祭祀活动为主要内容。哈图沙既是王国都城，也发挥着重要的宗教和文化作用。
节日庆典的主持者是国王、王后或王子。参与人员既有侍卫长、宫廷总管等高级官员，也有侍卫、侍者、厨师、舞者、乐师等普通服务人员。祭司及其他宗教人员也是节日活动的重要参与者，他们在庆典仪式和祭祀活动中承担重要职责。王室贵族、地方官员和臣民百姓以及外国使节构成观礼者主体。赫梯节日的举办地主要集中在安纳托利亚半岛中部地区的宗教城市，如哈图沙、阿瑞那城和安库瓦城。除此之外，如普什库如努瓦山、提普瓦山、马腊山达河以及穆尼什卡泉等，这些名山大川以及泉源地也是庆典游行的途经之地。
哈图沙城在赫梯王国建立前就已经存在。赫梯国王哈图西里一世（前1650—前1620年）定都此地时，进行了城市改建。此后，汉提里一世（前1590—前1560年）又对城墙进行了加固。公元前1400年左右，哈图沙城因卡斯卡人的入侵而遭受火灾，但在进入帝国时期以后得以重建，尤其在公元前14世纪至公元前13世纪期间，多位赫梯国王接连扩建了整个城区。
对于哈图沙城来说，城市扩建与节日庆典的发展相辅相成。节日庆典内容的日渐丰富和参与规模的不断扩大，对城市相关功能和空间提出新的要求。哈图沙城区以比雨卡来（“要塞”之意）为界，分为北部的下城和南部的上城。比雨卡来是赫梯宫殿和王室档案库所在地。哈图沙下城中的“第一神庙”（或称大神庙）是整个城市中最大的神庙，供奉赫梯雷雨神和阿瑞那城的太阳女神。上城是帝国时期扩建而成，此处也有一片神庙区，总计共有三十余间大小不一的神庙，内部布局与下城的第一神庙十分相似。哈图沙城内的宫殿、王室档案库以及诸多神庙里都出土了不少节日泥板。此外，考古证据显示，哈图沙城的城门多达7座，其中，上城的斯芬克斯门和国王门通常被认为是专门用于节日庆典活动的场所。
赫梯节日不仅数目逾百，而且持续时间少则三五日，多则近四十日。作为王国都城，哈图沙城大多被作为节日巡游路线上的重要节点（特别是出发的起点或终点），加之节庆日期的“旷日持久”，使得哈图沙成为名副其实的“庆典之城”。
复杂的入城仪式
如前所述，赫梯节日庆典以国王率领贵族和官员巡幸各大城市为主要内容。因此，入城和出城就成为巡游活动和仪式流程的重要节点。
以安塔赫舒节为例。国王进入哈图沙城之前，侍卫和侍者会在提普瓦山上举行赛跑活动；国王和王后则在塔尔努屋中沐浴。国王抵达城门口时，被称为“阿兰祖”的小丑（或称祭司）首先诵唱；当国王到达赫拉马尔屋时，阿兰祖小丑和基塔（身份性质与阿兰祖类似）颂唱欢迎；国王在哈棱图屋下马并举行宴会。
入城后，国王在赫乌沙屋换着礼服，与王后升登王座。侍者先是手捧长矛、弯杖和布匹进前，以布匹敬献国王，置弯杖于王座，然后携长矛退下。侍者以金盆盛水，供国王和王后净手，再将长矛置于王座，然后烤制面包。此后，侍卫长手持长矛，面向国王站立。这一系列准备工作完成后，会举行某种祭祀活动或小型宴会。
从城门口所举行的这些节日仪式来看，它们应分别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沐浴更衣和洗手等清洁仪式，不仅表达了国王在节日中对神灵的敬意，也有昭示国王自身的圣洁性及其地位神圣性的意义。“长矛、弯杖和布”的仪式活动，很可能寓意着它们对应了国王所拥有的军事、政治和宗教权力；而仪式过程中物品摆放位置的变化，很可能表达了上述三种权力之间的转换与平衡关系。因此，城门口举行的节日仪式是赫梯统治者宣扬其王权神圣性、多重性的重要方式。
“动物方阵”缅怀狩猎传统
国王每到一城，通常会在该城的宫殿、神庙举行祭祀仪式，同时配以大型宴会、体育竞技和娱乐表演等添彩助兴。因此，宫殿也是举行仪式的重要场所，而且在这里举行的庆典活动往往更具政治意涵。
以基拉姆节为例。整个庆典仪式以开启宫殿大门起始，国王在赫乌沙屋穿戴礼服，前往哈棱图屋升登王座。铁匠之首手持典礼专用铁矛，在宫廷总管的引导下将铁矛敬献国王。
接受献矛后，国王前往卡塔普兹纳宫。侍卫和侍者列队而立，“阿兰祖”和舞者们诵唱伴舞相随。国王端坐观礼台，检阅动物方阵游行表演。饰以黄金的牛车之后，十余名舞者载歌载舞，祭司手持酒杯列队等待。祭司们迈出宫门后，由银豹、银狼、金狮、银熊等组成的方阵以“长矛队”“众神兽”等形式紧随其后。值得注意的是，基拉姆节的各类仪式中，被赫梯人征服的哈梯人文化元素十分显著。陪同国王夫妇祭祀的祭司们有时会使用哈梯语言唱诵祭词。
国王登车后，侍者以铁斧换下铁矛，同时驱车离开卡塔普兹纳宫，前往神庙区。在沿途的各个宫殿，来自其他城市的阿格里格官员肃立等待，他们手持酒杯，备好牛羊和面包。当国王车驾经过时，传令官会引领他们敬献供品并敬酒，向国王行跪伏之礼。
阿格里格仪式之后，国王夫妇经由圆形宫门离开。侍卫长发出信号，信使们举行赛跑活动。来自其他城市的各类祭司以及“乌巴如”们（其身份可能为外地官员或外国使节）先后向国王行跪伏之礼。国王以“图胡沙尔”（一种擦拭物）清洁口唇，在侍卫长和祭司的助祭下，向雷雨神胡瓦斯石敬酒，献祭面包、奶酪等。之后，国王夫妇再前往各神灵的神庙进行献祭。敬酒活动中有时还会伴有大型宴会，来自各地的官员、各类祭司、乐师和舞者等根据身份次序入座，并依次向诸神敬酒。
显而易见，在宫殿举行的各类仪式，处处贯穿着赫梯人的国家治理理念。动物方阵表演是对远古祖先狩猎生活的再现，通过缅怀祖先来确认和宣扬王权的合法性；各地官员前赴都城朝贡，是为了强化最高统治者对地方的统治力；在全国性的节日庆典上加入一些具有哈梯文化的表演活动，则是赫梯统治者对被征服民族的一种怀柔手段，通过文化上的融合，增强治下各民族的归属感，以期实现巩固统治的目的。
祭祀活动强化等级秩序
祭祀是节日庆典的核心内容，所以，神庙可视为最为重要的庆典场所，在此举行的各种仪式不仅数量众多，流程也庄重复杂。
国王在进入神庙前，要换着礼服；侍者提前清扫神庙，准备供桌。一切就绪后，侍卫打开神庙大门，贵族、侍者和侍卫等人列队迎接，国王夫妇从哈棱图屋进入神庙庭院。侍者和侍卫率先开路，国王夫妇在歌舞相伴下进入神庙。
国王夫妇抵达神庙门厅时要进行“剪图胡沙尔”仪式。祭司手持“图胡沙尔”，侍卫长执祭司长袍一角引导趋进。国王、王后先后剪断“图胡沙尔”，仪式完成后，再进入神庙。
进入神庙后，国王夫妇先向神灵鞠躬。国王升登王座，王后进入内堂。国王向神灵敬酒后，也会举行一个与前述“长矛、弯杖和布”类似的仪式。接着是“抬桌”仪式。桌工之首和侍卫长将桌子抬至国王座前。理发师带来一块面包，宫廷总管掰碎面包后递还理发师。传令官依次引导诸王子、祭司、贵族、高级官吏以及“乌巴如”等入座。此后，国王需进行“扔布”仪式。国王分别将两块布匹扔向侍者和侍卫坐席，侍卫接布后再递给桌工。国王以眼神示意理发师清扫地面。侍者送上金盆，国王夫妇净手后，再向诸神敬酒。
敬酒仪式过程中会伴随着掰碎面包、乐器演奏和宗教吟唱等，有时还会穿插集体“向国王跪伏”的活动——“乌巴如”等人分别多次向国王行跪伏礼，而国王则回赐以面包、酒水等。
祭祀活动的内容看似是人与神之间的交流，但从各项仪式上来看，它又真实地反映出人与人之间的社会秩序。从人员的走动位置、物品的传递顺序等方面来看，赫梯国王与王后、各级官员、祭司以及服务人员之间存在着明显的等级秩序，这种关系原本就存在于赫梯人的政治、宗教等日常生活中，而通过节日庆典活动得到了进一步强化。
赫梯节日既是赫梯人与他们所信奉的神灵之间沟通的重要方式，同时也是赫梯国家内部人与人之间交流的重要渠道。到目前为止，虽然我们对赫梯人节日庆典中诸如“抬桌”“扔布”“掰面包”“剪图胡沙尔”等仪式的真正意涵有待进一步探索，但可以初步确认的是，通过节日中多样化的祭祀活动以及秩序化的仪式活动，赫梯统治者以宗教祭祀的形式逐渐确立了自身统治权力的神圣性与合法性，同时也强化了不同社会阶层的尊卑等级观念。换言之，节日庆典不仅是一种文化活动，更是赫梯统治者进行国家治理和建构社会秩序的一种重要方式。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赫梯节日中的国家治理和社会秩序研究”（18CSS013）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