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红柳:清代太液池冰嬉大典兴衰
2018年04月09日 09:01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8年4月9日第1426期 作者:阚红柳

  冰嬉,又称冰戏或冰技,特指清代每岁于太液池举办的宫廷冰上体育运动。在中国古代冰上活动中,清代冰嬉堪称最具近代体育特征的运动形式。其持续时间较长,本为满族国俗,自乾隆朝形成制度,中经嘉庆、道光两朝,前后实际运行百余年。冰嬉以八旗冰上竞技、表演为主要内容,具有显著的竞技体育特征,彰显祈祷天时、与民同乐、事亲孝谨、以德教化等理念。

  冰嬉岁以为常

  清人对冰雪运动的喜爱,可追溯至关外时期。东北地区气候寒冷,满族以擅长冰上行走而著称。据满语字典《清语择钞》记载,努尔哈赤率部攻打巴尔特虎部落,“时有弗古烈(部落首领名)者,所部兵皆着乌拉滑子(满语,滑冰工具,类似今冰鞋——引者注),善冰行……一夜行七百里”。在统一东北各部落的战争中,满族士兵的冰上作战优势得以体现,利用“结冰如桥”的天时与地利,“渡冰攻寨”,易于大获全胜。满族部队的军事实力亦往往用“甲胄耀眼,如腊月冰雪”或“盔甲鲜明,如三冬冰雪”等词汇加以形容。入关后,为保持八旗作战优势,清廷规定:关外士卒,冬季结冰后练习溜冰;而挥师入关的八旗,则在河泽腹坚之时保持冰上训练。太液池举办的冰嬉大典,即由此而来。

  据高士奇(1645—1704)所著《金鳌退食笔记》载,康熙年间,太液池已有八旗士卒的冰上活动。“以木作平板,下用二足,裹以铁条,一人在前引绳,可坐三四人,行冰如飞”,称为“拖床”。冰上作掷球之戏,则“每队数十人,各有统领,分伍而立,以皮作球,掷于空中,俟其将堕,群起而争之,以得者为胜。或此队之人将得,则彼队之人蹴之令远。喧笑驰逐,以便捷勇敢为能”。冰床主要为娱乐,冰上掷球则以军事训练为主要目的。终康熙一朝,冰上训练仅列为常规,尚未形成制度。从实录、起居注的记述来看,康熙帝除夏季避暑外,幸瀛台多在十月,用以阅试武举骑射,一般十一月、十二月例不到瀛台。

  雍正朝阅试武举的时间延展到十一月、十二月,但史料中未出现皇帝阅试冰嬉的记述。自乾隆二年(1737)起,皇帝隆冬时节驾幸瀛台的记录增多,虽未明言为阅冰嬉,但除举行阅试武举骑射的传统政务活动之外,显然另有安排,乾隆五年,曾因“瀛台建造多年,不无损缺”,加以修葺。这次修建大致与大规模冰嬉的展演相关联。冰嬉见于清代文献,最早是在乾隆十年,乾隆帝作《冰嬉赋》,至晚到此时,冰嬉已经作为正式制度,每年按时举行。乾隆朝实录编纂的《凡例》始明确规定:“紫禁直宿兵丁、侍卫皮衣银两,巡幸、行围、冰嬉、扫雪、善扑、旗租等赏赉,皆书。”清人德保诗中有“曩者侍瀛台,冰嬉岁为常”之句,反映出乾隆朝冰嬉大典之盛。

  在嘉庆、道光两朝实录的修纂凡例中,均有对冰嬉加以载述的规定,并改之为冰技。嘉庆一朝,尚能维持按年举行。道光时期,随着清朝国势衰微,限于财力,冰嬉大典已经很难如期举行。道光十一年(1831)至十三年,曾连续停阅八旗、内务府三旗冰技。道光十四年、十五年恢复,但每年仅阅一天,仅具有象征性而已。自道光十六年至十九年,“命内务府三旗冰技照例豫备,停阅八旗冰技,仍给半赏”,说明冰嬉的规模已经缩减多半。道光二十年至二十二年,“停阅八旗、内务府三旗冰技,仍给半赏”,冰嬉的举行实质上已告终止。至咸丰朝,实录修纂凡例中仍按例列冰嬉为赏赉制度,但有名而无实,并未举行。此后,实录凡例中亦删此项,在制度上宣告终结。

  冰上盛会丰富多彩

  清代冰嬉的运动项目主要有三项,即分棚掷鞠、抢等和悬的演射,均有浓厚的竞赛性。据乾隆帝《瀛台雪景诗》诗注,“每冬太液冰坚,令八旗与内府三旗简习冰嬉之技,分棚掷采球,互程矫捷,并设旌门,悬的演射,用娴步伐止齐之节。皆轮番阅视,按等行赏,以为常例。”分棚掷彩球大致与高士奇所见冰上掷球相似,抢等相当于速滑,悬的演射则考验滑冰技法和射箭本领。嘉庆帝的《御制观冰嬉诗》反映了竞技盛况,“万顷液池玉鉴凭,八旗劲旅竟超腾。雷轰三叠齐呈技,电掣千夫各奏能。飞矢射时全命中,彩球抛处又分堋。嘉平行赏羽林遍,习武昆明例事仍”。在《御制观冰嬉诗》的诗注中,嘉庆帝进一步解释,“冰嬉之制,藉习武以行赏赉,示嘉惠兵丁之至意。每岁冬月,简八旗子弟角艺液池,皇父亲御冰床,第其高下,以次颁赏。勇者特旌,余者均赐,所以鼓励而激劝之者,即一较技间仰见仁至而义尽焉”。竞技场上你争我赶,一片欢腾,故汪由敦《恭和御制太液冰嬉元韵》诗中有“争先矜独得,展技妙俱殚”之句。

  现存乾隆朝史料中,较为详细的冰嬉记述见于乾隆十七年起居注,乾隆帝分别在十二月初一、初三、初七、初八日,幸瀛台阅冰嬉。史料所见,每年冬至后,皇帝“分日阅看”冰嬉,时间为4—10天不等,但渐以10天为常,整体“可延续月余”。参演冰嬉的队伍由起初的八旗拓展至内务府三旗。据《清文献通考》,每年从八旗各挑选善走冰者200名,内务府预备冰鞋、行头、弓箭、球架等项,从十月开始训练,至冬至后皇帝驾幸瀛台等处阅视。据此,规模最大时参与冰嬉的人员达到5000人左右,而观众总人数亦大体相当,可谓冰上运动盛会。

  观清人金昆等所绘《冰嬉图》可知,在一场悬的演射中,八旗士卒按上三旗、下五旗顺序依次上冰道竞技,其中镶黄旗、正黄旗、正白旗、正红旗各16人,镶白旗、镶红旗、正蓝旗、镶蓝旗各14人,共120人。一旗之内以及各旗之间,分别构成竞争对手,互相角力争先。因参赛士卒众多,只能分批分拨检阅。清人王昶《瀛台观冰嬉》诗云,“严冬复此骋绝技,但觉勇气如川增。二十四旗尚未竟,明晨更看流飞矰”,反映出赛事的紧张激烈与连续性特征。

  皇帝除颁赏获胜者外,凡参赛者均赐有赏银。据《清文献通考》,“头等三名,各赏银十两;二等三名,各赏银八两; 三等三名,各赏银六两;其余兵丁各赏银四两。”据此估算,年度冰嬉表演期内的花费在3万两以上,加上历时两个月的训练,以及参与兵丁的装备和冰上器具的费用,数目必然更为惊人。鸦片战争后,清廷无力举办冰嬉,亦可想见。晚清时期,宝廷游览金鳌玉蝀桥,只能遥想冰嬉的壮观,“忽忆当初全盛时,冬宫春园岁迁移。隆冬雪霁每巡幸,液池冻合呈冰嬉。我生也晩觏寇乱,宵旰无暇游观稀”。

  游戏中寓涵习武之义

  冰嬉不仅为冰上运动,而且是满族习俗,事关八旗部队的作战能力,在乾隆一朝得到了帝王的高度重视。乾隆帝将其设为清朝典章制度的一部分,与四海升平、经济富庶、政局稳定和王朝综合实力彰显的历史环境相映衬,亦与祈祷天时、与民同乐、事亲孝谨、以德教化等传统治国理念相融合。

  乾隆皇帝自称,冰嬉之所以设为典制,是“顺时陈国俗,择地试雄观”。同时,“春耕藉以劳农,冬冰嬉而阅伍”,封建帝王治国以农事与武事并重。对八旗士卒而言,冰上演练既是传扬满族传统,又能锻炼身体素质,为军事行动提供训练基础,同时帝王亦得借以“习劳行赏”,以恩赏手段帮助解决八旗生计问题。故此,乾隆帝自认为,“国俗有冰嬉之技,每岁冬至后至腊日,于太液池按八旗排日简阅,分等赏赉,既可肄劳习武,兼以励众施恩,诚万年所当遵守之善制也”。

  在阅视冰嬉之时,清代君主也敬天礼佛,希望资借佛力,普福苍生。每年腊月初八,乾隆皇帝往往先到大高玄殿、永安寺、阐福寺等处拈香,以祈祷风调雨顺,政通人和。冰嬉大典的举行也是皇帝亲孝行为的具体表征。腊八日祈福后,乾隆帝会亲自陪同皇太后于悦心殿吃早餐,继而至澄怀堂进茶果,然后登上遐嘱楼阅冰嬉。嘉庆四年(1799),因父亲崩逝,嘉庆帝命“二十七月内,停止阅看冰技”。从史料来看,腊八节的冰嬉是内务府三旗的专场表演。乾隆、嘉庆之间,石韫玉曾三至瀛台,其中一次正逢腊八日冰嬉,他亲眼目睹的场景是,“上御冰床行冰上,文武官皆从。内务府子弟分队执旗持弓矢疾行冰上,往来如驶,队伍如一,穿旗门而过,回身仰射彩球,中者受赏。于此见皇朝家法,于燕嬉之中亦寓习武之义”。

  除皇室外,在京臣僚也获准观看冰嬉。查礼(1716—1783)在《冰嬉曲》一诗中写道:“严寒结冰坚如石,太液池冰厚逾尺。宸游乐与民同之,万几之暇为冰嬉。”举行冰嬉大典重在与民同乐。一般来说,冰嬉每年冬至后举行,至腊八日结束,但自乾隆二十八年后,往往把腊月二十一日定为冰嬉举行的最后一天,该日藩部年班以及朝鲜、安南、暹罗、琉球等国的使臣得以观看冰嬉表演。乾隆帝在《嘉平廿一日于西苑觐年班各部并台湾生番示以冰嬉即事得句》一诗中道出良苦用意,“冰嬉仍寓诘戎训,苑觐都怀奉朔衷。众喜康强颂四得,独深虔巩昊恩蒙”。乾隆、嘉庆、道光三朝,在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冰嬉的举行也有例外。嘉庆九年、道光四年、道光九年均曾因天暖冰薄,皇帝令停止阅看冰嬉,但仍减半颁赏给八旗士卒。

  自乾隆十年前后至道光二十二年,冰嬉作为清代有章可循的典章制度次第举行百余年,其持续时间之长,堪称中国古代冰上运动史之最。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人文北京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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