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丽昀:当代艺术作品的记忆维度
2018年03月27日 08:19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8年3月27日第1419期 作者:周丽昀

  当今时代,在艺术发展的理论和现实层面,都可以看到一种现象,就是艺术越来越多地与记忆勾联起来,尤其是在当代艺术(或曰先锋艺术)中更是如此。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艺术与记忆之间有何关联?当代艺术又有哪些新面向值得探讨?对这一现象及其背后的逻辑进行解析,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

  记忆成为当代艺术作品的重要主题

  当代艺术指的是开始于20世纪60年代的前卫艺术或者先锋艺术。当代艺术并不仅仅指“晚近的”“新的”或者“当下的”艺术,当代艺术的多样化表达还意味着艺术的先验标准的终结。当代艺术的发展呈现出两条相对比较清晰的轨迹:一方面,关于艺术的标准逐渐脱离现代性、统一性以及一致性的内在价值的支配。“形式”与“表现”不再作为艺术美的唯一追求,与之相应,形式各异的“旨趣”开始成为许多艺术作品的表达内容。另一方面,当代艺术作品中经常会出现“记忆”这一主题或者维度,并对过去的艺术内容和形式呈现出一种批评或者反思的态度。

  记忆可以改变人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和行为,以记忆为主题的艺术作品,更是反映了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关联。比如,2013年的“中国·意大利当代艺术双年展”,就以记忆为主题展开对当代艺术与时代、社会与历史关系的思考。它以“选择与记忆”“发现与记忆”“创造与记忆”为线索,展开不同主体的记忆在当下的艺术叙事,不仅折射出21世纪初的艺术状况,更揭示出其背后的生命主线与当下和此在的关联。2015年,中国北京国际美术双年展的主题为“记忆与梦想”,展出了来自全球90多个国家的600余件美术作品,用艺术来沟通世界人民的“记忆与梦想”,成为架起东方与西方的桥梁、编织传统与现代的纽带。2017年5月,第57届威尼斯艺术双年展中国官方主题平行展“记忆与当代”在威尼斯军械馆区举行。这个展览将当代艺术的生成发展作为着眼点,探索历史文化所构成的“记忆”。

  类似以“记忆”为主题的艺术展还有很多,不一一列举。这么多的艺术展都聚焦“记忆”这个主题,绝非偶然。当代艺术的广泛性、延展性与洞察力,为记忆的表达提供了充分的语境。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这种表达方式还将得到进一步的拓展与深化。究其原因,是由于艺术作品中的记忆与艺术有着深刻的内在关联。

  艺术与记忆具有内在一致性

  科技的发展极大地改变了社会现实,使得当今世界处于空前的全球化与区域化、一体化与多元化的张力之中。在这种背景下孕育发展的当代艺术,必然在兼容并蓄中呈现出别样的风采。作为人类文明的两种形式,记忆和艺术具有内在一致性,它们都是心灵与材料的结合,都是对自我与世界的关联与重构,且都具有典型性与永恒性。两者都富含人的存在的“痕迹”,同时又相互映衬相互成就。

  一方面,记忆是艺术的来源,是艺术表达和反思的内容。记忆难以界定,但又无处不在。记忆的产生与事实、知识、情感、体验等紧密相关。在古希腊时代,按照柏拉图或者亚里士多德的说法,记忆被看作是获得关于理想世界的神圣知识或者记录经验知识的手段。17世纪后,英国的经验主义哲学家不再只是把记忆当作知识的工具,而是与情感和想象力紧密相关。后来,随着图像技术的发展,记忆还成为主体建构的体验。在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中,他提出了两种记忆:自愿记忆与非自愿记忆。其中,自愿记忆是图像的生产,传达的是事物、事件与经验的外在面貌;而非自愿记忆则更多是由随机的、不请自来的、被感知相似性所召唤的记忆,是认知记忆范围以外的记忆,比如不情愿的、触景生情的记忆。托尔斯泰认为,艺术家“永远以回忆为生”。记忆几乎贯穿于人类意识和情感的方方面面,因此,记忆也构成了艺术家创作最为重要的素材、契机和动力。当代关于记忆的预设和理解由客观化、普遍化的现代性冲动(记忆作为认知)向更加主观的、相对主义的后现代主义气质(记忆作为体验)转换。当代艺术作品中的记忆表征体现为认知记忆和情感记忆的混合。数字技术的发展为我们捕捉和记录知识化的记忆提供了条件,也为我们理解不为人知的情感记忆以及扩展记忆体验提供了场域和可能性。

  另一方面,艺术是记忆表征的工具,是记忆的再现与创造,是进行记忆考察的理想载体。记忆和艺术都是心灵与材料的交融。艺术的手段为记忆的内容提供了一个表征、再现和反思的视角。艺术是对社会现实的反映,而伴随科技发展的日新月异,当代艺术承载着更多事件和体验的痕迹,使得关于记忆的再认知和重组可以被交流和分享,同时在人与作品之间建立了更多情感和体验的勾联。当代艺术是进行记忆考察的理想载体。记忆总是蕴含着足够多的复杂性和冲突,因此,通过对记忆的丰富而又多元的解释,可以展现记忆在知识、价值、神话、欲望和信仰的建构中起作用的方式。艺术还扩展了我们对记忆的理解,尤其是那些不可言说的、不可被知识化的部分。记忆中很重要的“地方”概念,对当代艺术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法国理论家皮埃尔·诺拉(Pierre Nora)认为,地方除了指实际的处所,也可能是对象或者事件。在关于“地方”的记忆中,体现了几个转化,诸如历史与现实、社会与个人、客观与主观的转化等。比如日本艺术家盐田千春(Chiharu Shiota)设计的《记忆的轨迹》《生命之流》以及《手中的钥匙》等作品,都是通过装置艺术以及病床、钥匙等物件,来传达关于生命以及岁月的各种记忆和情绪。又比如一些互动声音装置,可以储存记忆,营造空间,通过逐渐被人们遗忘的声音唤起人们的记忆。还有一些作品,则在个人记忆与公共记忆和场景记忆之间架起了桥梁。

  数字技术有助艺术与记忆的拓展

  当代是一个充满即时性和交互性的时代,这种即时性也从另一个侧面显示了我们为什么会如此关注记忆。一方面,时间是可以计算和度量的。我们对记忆的困扰主要是源于对理性的时间结构的信念危机,这在柏格森、普鲁斯特、弗洛伊德和本雅明等人的作品中可见一斑,它们揭示了对现代性和普遍性诉求的焦虑。另一方面,时间又是可以被个体感知和体验的,这种体验更多通过艺术作品得到表达。

  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技术可以以有效的方式使我们获得对自己与世界的理解。从传统的目录,到有限的材料档案,再到数字技术提供的不断扩展的视觉空间,人工记忆逐渐变得丰富起来。人工记忆的发展依赖于可视化技术(如数据和图像)的发展,记忆成为一种高度技术化的艺术形式。换句话说,在当代,记忆艺术本质上是一种视觉艺术。通过图像、媒介等艺术手段,记忆增加了历史感与可体验性。

  在当代艺术作品的表达中,诸如虚拟现实技术、增强现实技术、全息投影技术等数字技术为艺术作品的呈现带来了新的生命力,也给观众带来了很多沉浸体验。数字技术的使用可以对艺术进行重塑,改变艺术的形式和内容,对记忆的内容和意义进行重构和重组。比如,数字技术/艺术可以打破时空的界限,对时空进行重构,可以表达时间的停滞或者穿越,可以联结过去、现代和未来,拓展时空观;数字技术/艺术可以模糊真实和虚假的界限,通过塑造一些虚拟现实场景,增加或者创造人们的交互体验,提升人们的感受力和想象力;数字技术/艺术可以模糊艺术家和观众的界限,观众从曾经被动的欣赏者,变成参与者、创造者和分享者;数字技术/艺术可以更加观照情感、体验和差异的表达,并能更好地体现技术与艺术、主观与客观、自我与世界、记住与遗忘等跨界与融合的意义,丰富对作品的理解。总之,数字技术为艺术提供了新的形式与内容,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并重构人与世界的关联,也深化对人与技术的本质和关系的认识,更好地塑造人类未来。

  关于记忆的探索是一种沉思,是在不确定的时代发现一处停泊之域。当代生活需要记忆参与,对自我和世界的知识来说,记忆一如既往地重要,这一事实是关于艺术和记忆的基本判断。记忆作为张力,打破了很多界限,比如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自我与社会、记忆和遗忘之间的边界;记忆作为潜力,则表现在倘若我们善加运用记忆,可以使我们走向更好的未来。通过艺术,记忆可以被再认知、重组、交流和分享。尤其是记忆中那些不可言说的、情境性的、差异性的、流动性的特质,尤为适合通过艺术的手段来表达。记忆对当代艺术来说是必要的,并且也在当代艺术中得到充分展开。通过对当代艺术中的记忆进行挖掘和研究,可以更好地理解当代艺术的多样性,并且用好这种多样性。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身体视阈中技术与艺术的交互问题研究”(15BZX037)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上海大学哲学系)

责任编辑:张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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