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跃育 石莹波:人工智能背后的执着与恐慌
2017年06月13日 08:1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6月13日第1225期 作者:舒跃育 石莹波

  近期,诸如“人工智能已经超越人类”、“人类面临生存危机,人工智能将取代人类”等话题受到大家热议。人工智能能否超过人类是一个问题,但更有意思的是,人类既然对人工智能投入这么大的热情,执着于人工智能的创造,为何又一次次的在机器智能成就面前爆发出集体性的非理性恐慌呢?人类痴迷于人工智能的动机何在?人工智能的进展又为何引发恐慌?事实上,对人工智能的痴迷与恐慌背后所反映的,正是人类自身的困惑性存在本质。

  执着:破译人类自身之谜

  纵观整个人类史,似乎人类天性表现在以外物超越自身,即波伏娃说的“异化”——“原始人在超自然力,在图腾中异化;文明人在他们个体的心灵,他们的自我,他们的名字,在他们的财产,在他们的作品中异化”。个体似乎只有通过“他者”才能确证自身,试图自我完善。通过外在实体确认自身有两条进路:一条是以人们使用和创造工具为代表的实在进路,人类想确认自己的优越性,“否认自己的动物性关系”,但身体的存在始终控制着人类,于是人类又通过以理性思考为代表的第二条进路来试图认识自身,宗教、神话即为早期的代表。从古希腊开始两条进路显示出了融合的迹象,哲学家在思考世界本源的时候,开始将自然存在物——“水”、“火”抽象化。人们发现无论是通过自然实在还是单纯的哲学思辨都无法缓解自身的存在焦虑,直到拉美特利喊出了“人是机器”的口号,人类开始借助科学人造物来模拟自身,而意识更被称为知识的最后两块处女地之一,相比浩瀚的宇宙,人类更不能容忍的是作为“万物的尺度”的我们对自己所知甚少。至此,似乎对人类意识探究竟成为了可能,人类扛着科学的大旗向意识领域进发了,人工智能不过是当下人类认识自身的另一面镜子。

  人工智能奠基者之一西蒙回答什么是人工智能时说:“人工智能是指计算机所表现出的那种如果由人表现出来就会被称为智能的行为。”西蒙信心十足地表示,将来的人工智能会具有“这些”人类的特征,即“像人一样”。制造出像人一样的人工智能这一愿景捆绑着人类认识自身的终极目标,届时人类自身的秘密将显露无疑。

  以探究人类意识为学科使命的心理学也加入了科学的阵营,积极推动着人工智能的发展。信息加工认知心理学将人类的心理活动和计算机对应起来,以求模拟出人类的意识活动规律;认知神经心理学将人类的意识过程和一块块发光的脑部区域联系起来,试图让意识之谜清晰展现。人们逐渐意识到用这种科学主义的方法探究意识,只是在意识的表层和入口打转,随之诞生的越来越多的现象和间接假设反而更让意识披上了层层迷雾。但是无论如何,对待自身的意识黑地,人类目前似乎只能通过间接的方法求窥得一斑。西蒙的自信不是毫无根据,人工智能提供了一个新的可能——既然难以直接认识自己,那就再造出一个自己。很显然,在人工智能领域,多学科合力的根本动机,在于通过借助制造出可以将人类自己从繁重的劳动中解放出来的智能替代物而破译自身之谜。

  恐慌:增加了未来的不确定性

  矛盾的是,我们一方面对人工智能投注极大热情,另一方面却又对自己的创造物充满着警惕和提防,这是为什么呢?

  其实,在人工智能概念诞生之前,人类对于技术或者说人造物的恐慌就存在了。卓别林的《城市之光》体现了对机器异化人类的担忧,众多文艺作品也从不同程度上表达了这种恐慌。在经典的系列科幻电影《黑客帝国》中,人类实际上生活在被叫做“母体”的人工智能系统控制的幻境里,而真实的人类世界已经被机器人蚕食,只有一小部分人类在抗争。这部系列电影引起了巨大反响,当剧中反派角色Smith反复地说,人类文明已经终结,现在是机器文明时,很多观众都不禁怀疑自己是否也生活在“母体”制造的“矩阵”中,只是作为为机器文明提供进化理论的工具。大量案例表明,自人类进入工业时代以来,对机器的担忧就从未停止。

  可是,我们为何不对比我们更加具有优势的其他生物恐慌,而唯独恐慌人工智能呢?有三方面的原因:其一,动物是外部世界本来的一部分,尽管它们可能表现出许多超过人类的技能,但人类对这些生物的能力的边界有清楚的认识,人类对它们有确定的优越感,我们知道认识的终点在哪里,当然不会对人类所不能及的部分感到自卑。但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则指向人类所难以估测的未来。人工智能产品,有没有可能成为奴役人类的一个新物种?正是这种对人工智能可能未来的无知,引发人类高度恐慌。其二,意识作为人类智力的最后两块处女地之一,是我们确认自身优越性和存在感的依据,围棋被认为是脑力游戏的巅峰,不同段位代表智力的高低,而动脑是人类的“专利”,现在计算机打败了围棋高手,人类的特权不再,这是对人类自尊的打击。其三,人工智能是人造的,是一种自我的延伸物,但这个延伸物却是“异己”的。人类对人工智能的态度,恰如父亲对儿子的态度。对于父亲而言,他一方面期待着儿子超越自己,延续生命的辉煌,促成人类的进步;另一方面又担心儿子超越自己,取缔自己的存在。

  执着与恐慌:人类困惑的本质

  安全感是人类的基本动机之一,这种动机集中体现在人类努力让自己生活在一个能为自己所知、所把控的环境中。然而,意识之谜或人类自身之谜,却是人类追求安全感道路上的巨大阻碍。于是,人类试图借助制造出接近自己的替代物来破译自身之谜。可是,如果这个替代物真能制造出来,人类并没有提高安全感而是将自己置于一种更加不确定的状态——人类无法为这个自己的制造物设置发展的边界,它们完全可能在人类手中失控。因此,对人类而言,执着与恐慌是一体两面的存在,根源于我们不了解自己却又不甘于这种无知。这种矛盾的存在本质便是古希腊时期所说的人的困惑性。“哲学僵尸”的假设或许能很好地说明人类对人工智能的恐慌和人的困惑性存在。哲学僵尸知道自己是哲学僵尸吗?我们如何证明自己不是哲学僵尸?丹尼尔·丹尼特等一批人,对其的回应大致可以概括为:要么哲学僵尸在经验世界中根本不存在,要么我们都是哲学僵尸。如若不然就会陷入不可知论的无限循环中。我们害怕人工智能变成哲学僵尸,也害怕人类本身就是哲学僵尸而不自知。这个结论是建立在意识的不可知之上的。而不可知的循环旋涡就是人类的困惑性的体现。而正是这种困惑让人类抓住一切可能去探究自身的意识之谜。帕斯卡尔说:“思想形成人的伟大。”但人类不满足于此,拥有一件强大的武器,却不知道它的原理和往来,这是人类所不能容忍的。人类一方面寄希望于人工智能,试图通过人工智能来反照自身,另一方面又担忧人工智能的不可控,或者在我们不能及时知情下威胁到人类的地位,这种惶恐的试探背后有深深的期待,这就像站在悬崖边上,一探究竟的渴望与坠落深渊的恐惧相伴。这种矛盾的心情背后正是人类的困惑性本质在作祟。

  在可见的将来,或许人工智能不能拥有企及人类的智慧,但是人类仍然无可避免地对人工智能抱有期待与恐慌并存的矛盾态度,困惑性是人的本质属性,将长久伴随着我们。面对人工智能,人类或许应该将目光放在存在本身——“生活世界”与心理体验。我们担心自由意志是场“幻觉”,但这“幻觉”本身或许就是最大的、也是唯一能把握的意义体。人类是否该换个思路来直面困惑性的人类本质,保持敬畏,而不是假借科学之手“肢解”人类自身。

  (作者单位:西北师范大学心理学院)

责任编辑:张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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