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地黄花中显影
2020年07月31日 05:15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7月31日第1979期 作者:甲乙

  立夏的早晨,下过一场雨,地面是湿的。我路过一处被栅栏圈住的荒弃梨园,偶然间看见大片繁茂的夏至草中,竟有一株顶着几朵花瓣的地黄。

  我被神奇般吸引,立马停下脚步,想进到封闭的栅栏里拍摄地黄花。于是,沿着栅栏转悠,试图找到一个豁口。一直往荒僻处走,脚下是苍耳、芒草、老鹳草等植物。绕过一片茂盛的大蓟后,我在栅栏下面发现一个入口,好像是谁给预留的一扇门。

  进到里面,迎面是一排老梨树,以及间杂其中的桑树、榆树等。林间荒地覆满野花野草,厚厚的极富弹性,一脚踩上去几乎触不到地。我仔细分辨着这些野生植物。从近到远,分布较多的有夏至草、假还阳参、诸葛菜,以及紫菀、打碗花、紫花地丁等。

  夏至草“披挂”着一串串白色珠粒样花朵,像军团一样茂密地排列簇拥,茎叶又给阳光层层透映,光影拂动,似在欢呼雀跃。紧邻夏至草的假还阳参,在初夏的大地上简直是无所顾忌,参差繁复的茎秆各自顶起一朵灿灿黄花,一眼看去,如同无数小黄帽在风中飘曳荡悠。

  而和夏至草相邻的诸葛菜则断续成片,淡紫色花瓣起伏荟集,透出云霞般的一抹清丽——其实月前它已在林中开放,进到五月也并未衰败,在大地涂画的那一抹花色更加悦目。稍远处,美丽的打碗花正在悄然兴起,大有取代夏至草和假还阳参的势头。

  我在这些花草中,寻找最为心仪的地黄花。先是发现一两棵,然后又发现更多群株。它们安安静静地待在老树背阴地,或是栅栏边缘;零散地点缀在草丛间,单独守望抑或三五成群,又在一定距离内举臂扬肩,遥相呼应。最出彩的,是一块低洼地有十多棵地黄花聚在一起。

  我蹲下身,止住内心的波纹,让手机镜头尽量贴近地黄花,逐次调换拍摄角度。

  地黄花有泥土本色,在大片草野中并不惹眼。它们这一棵那一簇的,待在夏至草或假还阳参野火般的茂盛中“沉思默想”——这有点哲人的意思了。它们身姿不高,也无娇容,形态朴素本真。这儿,那儿,难得的有几棵聚在一起,也给夏日繁茂的植物遮掩了。带有皱褶的三五片绿叶,肥厚而色泽饱满,几乎呈平面铺陈土地、仰面天空——或者说“目送”自己的茎秆向上抽长,现出花蕾,然后蔓生出一种舞蹈般开合揖让的花朵。

  生长在同一个季节的紫菀、打碗花等,都静止地点缀在大地上,而地黄花则向四面张开,自由自在,无风而摇,充满动感。花形乍看不显眼,稍加留意,你的目光就移不开了。

  随后的五月里,我更多留意地黄花的踪影,废弃的老梨园成为我常去之处。

  我发现,相比其他植物家族的繁盛,地黄花相当稀少。以我有限的观察,它一般只存在于相对封闭、人迹罕至的荒野之地。例如,这个给栅栏封闭的荒弃梨园,由于人迹罕至生长着少量地黄花。而仅隔一条火沙路,另一处栅栏围起的大片荒地,虽然杂草野花密密匝匝,千姿百态,但基本见不到地黄花。

  究其原因,我想主要是那块荒地的栅栏,在靠近马路处有个敞口,有人每天进去喂养几十只流浪猫狗,因此不缺少人类活动,地黄花只能“避而不见”。另外,同一时期我在北京植物园、奥林匹克森林公园、顺义滨河森林公园、黄草湾郊野公园,甚至东小口森林公园,都没见到过地黄花。

  一天,我又去观察地黄花。从荒弃的梨园返回时,信步而行,来到一处已凋敝荒寂的时装产业园,坐在一棵枫香树下随手记录文字。

  不远处是一块约数百亩的场地,以前曾建有花圃、喷泉、儿童游乐场,还有标准草皮足球场。早两年,我带孙子来这里的足球场踢球,人和球一起在绿草间欢蹦乱跳。眼下,大片场地缺乏管理,已是荒无人迹。足球场上野草齐膝,球门都给掩住了。

  我蹚过茂密的野草,进到几十米外的足球场中,偶然发现这里竟繁衍着一大片地黄花。这里那里,到处都有。这是至今所见地黄花最多的地方,让我很是惊喜。

  如同进入地黄花的一个小小国度,可以更全面地观察它们的形态。正当盛期,每棵地黄都在开花,看上去千姿百态。它们与大片紫菀花为邻相染,又自成一体,遥相呼应,由近而远地铺展。地黄和高挑的紫菀不同,它的身子只是稍稍超出地面,茎秆更多地往四周伸展。花瓣朝向则是不拘东南西北,好像是造型巧妙的空间展示。一眼看去,这成片的地黄花,有的扬臂奔行,有的俯仰抒怀。让我联想起一群短衫赤足、天真烂漫的孩子,在原野上载歌载舞。

  地黄花朵的前端呈铜管乐器状,顶着五片柔美润白的花瓣。花瓣拱卫的涡旋间,探出两根娇嫩的淡黄色花蕊。花房里,透出殷殷红泽,近乎美妙的龙胆紫色,而光照所及的花朵外壁只是微微飞红。这些红色呈现不同层次,却是极为悦目。地黄的叶子像旧时质地淳厚的家纺麻布,清晰的筋脉漾开在深绿之中。形状很像我小时农家舀汤的木勺,或是幼儿肥厚丰腴的小脚丫。叶子和花朵敦厚、沉着,毛茸茸的有一层惹眼光晕。甚至连花苞也裹着浅淡的茸毛,乍看像只刚出壳的鸡雏。花茎若隐若现,层层重影,美妙而又瑰奇。

  又过了些天,一场暴雨后,我又去这片荒地。经过雨水洗礼,鲜润蓬勃的地黄花,轻歌曼舞在草野当中,是那么的恣肆不羁。雨水和阳光让它们玲珑剔透,妙不可言,呈现出美妙的酒红色。朵朵花房叶瓣,能看得见丝丝血脉,鲜活灵动地吸吮来自天地的汁液,垂向地面的花瓣也给雨水洇红。阳光洒落其上,花房缓缓摆动,世界在地黄花中显影。

  此刻,夏日的和煦抚摸着我。眼前的景物,让我和大地之间产生了血脉相连的感觉。这个正在展开的美丽夏天,一切是那么遥远而幽静。地黄花在风中向我微微点头,好像认准我是它们的朋友。我蹲下,让自己像一株地黄花那样思考和生存,有种纯净虔诚的感觉漫上心间,觉得自身也成了一棵类似地黄花的植物。

  地黄花,这是撩人心扉的花。我们似乎心心相印。它为什么和我心曲暗合?我在想,人和植物,正如我们与星座。星空下,大地上,必有一株和你心气相通,可以引为知己。它是你的映像,或许还是你的前生。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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