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波:写在光阴里的书信
2019年03月22日 08:41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3月22日第1658期 作者:蔡波

  搬到新居,整理书信是一件躲不过的事。正如舍不得丢弃书籍一样,那几十封书信更是不舍,书可以买再版的,而书信断断不会重写——书信,写在时间的翅膀上,彼时的光阴已逝,再也找不回原初的影子了。

  与家里的旧书一样,这些书信也在发黄,透出一股霉味。怎么处置它们呢?低价卖掉许多书,甚至等于白送,倒不是新居容不下,而是为家人健康考虑不得不忍痛割爱。

  旧书易主,仿佛与长年相伴的友人分手,我们夫妻二人都很难受,“执手相看泪眼”的情愫顿时泛浮上来,那可是自大学时代始,节衣缩食攒下的一笔财富啊。而书信,是卖不掉也不能卖的,唯有将其整理出来,由纸质变数字化,来个“脱胎换骨”。于是一有空闲,我就会坐在电脑前,做这份打字的差事。而此时我才体会到,抄录书信绝不像办公室里写公文或读书笔记,可以做到清风徐来、微波不兴。

  抄写书信,我不能气定神闲地伫立于当下的岸边,我不由得被时光的潮水所裹挟,随记忆回溯到书信草就的那一刻,仿佛看到了彼时的情景,写信人眼中的我、我和他,以及与之相关的人和事。透过信笺,我依稀看到了旧日的我,那份稚嫩和青涩,那份执拗和忧郁,一一呈现在我的面前,宛若与一位似曾相识的故人相遇。

  如果不是这一封封信,我对于昔日的自己也许会浑然不觉,或所知甚少;他者是一面明镜,在友人的书信中,我得以清晰地审视自己。不论这个镜像离真实有多远,毕竟是一个难得的视角,而且写信人仿佛就在我身边,关心我的成长,瞩目我的存在,为我的点滴进步欣喜不已,对于我的弱点和缺陷直言不讳,不论外界发生怎样的事情,都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书信往来。

  大学刚刚毕业的那些年里,隔一段时间便会收到友人的来信,收信的日子总是阳光灿烂的,寻常岁月也会平添些许快乐的色调。因此,我不会舍弃这些书信,这些书信曾呈现出一片四月芳菲天。不仅是眼下这些信笺,还包括那些其他的,譬如早年生活中见到的零星书信,恋爱时节收到和递出的情书,那些偶尔寄出和惠存的两地书等,它们都留存在我美好的记忆中。在我眼里,往昔那些伏案疾书和翘首以待的日子是美好的,就像北方那些有大雁长唳掠影穹苍的日子一样。

  我怀念书信,怀念那些埋头读信和写信的日子,怀念那些翘首以盼远方鸿雁归来的日子。

  在我的印象中,最早见到的书信来自异地的亲属:一个平常的日子,有邮递员骑车停在我家门前,从暗绿的邮包里掏出长方形的信封递给我,上面贴着邮票,邮票上印有标注日期的圆形戳记。这告诉我一件事,我的亲戚并不限于本城,外地也有,这封信便是证明。那偶尔的异地来函,满是问候和祝愿,总会唤起父母对早年生活的某种回忆,它犹如一石击水,扩展出层层涟漪,不时打破惯常的沉闷。于是,我便将寄信人列入一个“无形谱系”,我仿佛看到围绕家庭的亲属圈子在扩大;我惊喜地发现,在我狭窄的家庭空间之外,竟然存在与我血脉相通的“另一世界”。

  在我早年间的生活里,还收到过一种所谓的“知青书信”,即姐姐哥哥从下乡插队的青年点寄来的家信。记忆中,他们写的信不谙格式技法,文字显得生硬、涩滞;头绪太多,表达的东西纷杂,顺序紊乱,充斥着半截话和“车轴话”,甚至够不上一篇合格的信函。但大体意思还是清楚的:一切安好,不必挂念,农活累,吃不饱,多寄些食物来,祝二老身体健康,等等。

  这类家信是被期盼的,皆因信中有亲人的消息,而我的失望也随之而至,原因是这些书信必须由我拆读,我实在提不起读信的兴致:内容乏味,形式单调,远不及他们平日里的口头表达。可以说,在我阅读的所有类型的书信中,这些是最失水准的,它几乎把书信赐予我的那种神奇和美好破坏殆尽。

  所幸其时另一类书信闯入我的视野,挽救了书信在我心目中的最初印象,它不同于电报亦不同于拉家常的特性再度凸显,且较之以往别具洞天。这就是情书。

  如果说前一类神秘书信来自远方亲眷,它的神秘感在于书信本身,既开启了父辈早期岁月的封闭大门,又让我得以展望别处家庭的生活世界,那么这后一类神秘书信的魅力则源于其内容的唯美——繁文缛节跨过了,日常琐事减免了,家长里短屏蔽了,粗话赘言删除了。这是用心用情写下的一类书信,较之其他类别,多出的是长久的酝酿、谨慎的用词、私密的氛围、温存的语调、柔美的文字。情书固有的元素:印象、直觉、想象、抒情、温馨、浪漫、甜蜜、沉醉……几乎都有。

  在一次偷读姐姐男友的一沓情书后,我被深深地感动了,我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即用优美的文字去征服一个女人的心,去赢取爱情,是多么的重要!而在我幼稚的想象中,那些秀慧兼具的女孩所爱慕的全是写情书的高手。

  许多年以后,到了我们自己写情书的时候,在我写给爱人和爱人写给我的书信里,那种当年隐约感知的东西再度出现,而且愈加分明。这也是后来读鲁迅和许广平的《两地书》、王小波和李银河的《爱你就像爱生命》,以及当下读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时深有所获的东西。那是一种超越了物质层面的精神跃进和徘徊,一种直抵生命、拨动心弦的喁喁情话,“一种源源不断的、坦诚倾诉的自白书”(赫尔岑语)。

  后来我才知道,书信本来分为许多种类:有礼节性的问候,犹如平日里与邻人或同事打招呼;有节日性的慰问和祝福,像当下逢年过节时必发的微信;有定期或不定期的家书,寄给远方的长辈或晚辈,似隔年的探亲和时不时的视频通话;有恋爱时节的情书,现今改为手机屏幕上的款款絮语;有探讨天下大事、剖明一己之见的友人书简,其对应物散见于微信朋友圈中的洋洋文字。

  换个角度看,书信内容有理性的也有抒情的,有偶尔的也有频繁的,有某个时期的也有积年累月的,有简短如电文的也有长篇如论文的,有私密的也有公开的,有谈及他人的也有表白自我的以及二者兼顾的,有以回顾为主的也有设想为主的,有寄托思念的两地书也有剖白心曲的一地书……林林总总,宛若夏日色彩斑斓芬芳四溢的花朵。

  可惜的是,在我的生活中,那些昔日的书信仅存在于某个时期,仅限于其中的某几类,而且自大学毕业5年后,我就再也没有收到一封信。不到而立之年,就与书信这位“故友”永诀了,不知是悲是喜,留下的则是深深的怀念。

  俄国思想家、作家赫尔岑十分推崇书信这一体裁,在《往事与随想》一书中,他曾这样评价书信的价值:“书信比回忆更多地凝结着各种事件的血液,它本身就是原原本本被留存下来的、不可磨灭的往事。”

  对我而言,那些整理收藏起来的书信,也同样承载着我的历历往事,记录下我的随想和絮语。细细咀嚼,不免会重新品味到旧日生活的甘苦辛酸,通过这一行行文字的滤网,那些当年难以攀登的已变得如此平坦,难以忍受的已变得如此平淡,如许美丽和温馨的竟化身为加倍的美丽和温馨……

责任编辑:刘远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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