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农:重读《泊秦淮》
2019年03月08日 08:23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3月8日第1648期 作者:顾农

  唐人杜牧《泊秦淮》诗云:“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是一首名作,据专家考证,作于会昌六年,即846年,其中的兴亡之感,前人论述已多,而此诗涉及的种种,犹有可以再思再谈者。

  《后庭花》全名《玉树后庭花》,也可以简称为《玉树》,许浑《金陵怀古》:“《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它是南朝陈末年产生的一支著名歌曲,歌词的作者是当朝皇帝陈叔宝(即后来通称的陈后主)。

  《陈书·后妃传》载:陈叔宝“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则使诸贵人及女学士同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词,被以新声,选宫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数,令习而歌之,分部迭进,持以相乐。其曲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大抵所归,皆美张贵妃、孔贵嫔之容色也”。当时的第一美人是张贵妃张丽华,“每瞻视眄睐,光彩溢目,照映左右。常于阁上靓妆,临于轩槛,宫中遥望,飘若神仙”,她盛妆置身于高阁之上,走出帷幕,含笑向大家展示其美貌和神采。于是,陈叔宝亲自挂帅,示范性地撰写《玉树后庭花》,作为美女展示会的主题曲,诗云:“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诗歌无非是全力吹捧张贵妃,形容她的惊艳美色,容貌似花含露,身材如玉树流光,把整个皇宫的后庭照耀得美轮美奂。演唱用“分部迭进”的方式,似乎是一种多声部的合唱。“出帷含态笑相迎”简直是选美大会总冠军亮相的架势,陈叔宝则不仅是整个展示会的主宾,也是总策划总导演。为了一个贵妃如此兴师动众,不惜工本,在历史上不甚多见。

  陈后主君臣腐朽误国,老百姓在死亡线上挣扎——这样的王朝只会迅速走向灭亡,留下一片无可挽救的亡国之恨。后主陈叔宝则成为一个因腐朽而亡国的典型。

  但是,事情也还有它的另一面:张丽华、孔贵人之流确实是颜值极高的美女,《玉树后庭花》确实也是听上去很美的艺术歌曲,在文艺史上可以得很高的分数。因此,250多年后的唐代歌女,还在秦淮河畔的酒楼上继续演唱这种古老的宫廷歌曲。

  在乐府诗的分类上,《玉树后庭花》属于清商曲辞中的吴声歌曲,其曲调应是吸收了吴地民歌的一些元素。《旧唐书·音乐志二》说:“《春江花月夜》《玉树后庭花》《堂堂》,并陈后主所作。叔宝常与宫中女学士及朝臣相和为诗,太乐令何胥又善于文咏,采其尤艳者为此曲。”可知,将歌词合乐的负责人是太乐令何胥,他手下当然还会有一批宫廷音乐家。

  何胥其人《陈书》中无传,《南史》提到过他,说他与陈暄相友善,而这位陈暄乃是后主陈叔宝身边的十“狎客”之一,一个典型的流氓才子。

  陈暄的诗现在还可以看到四首,技巧是圆熟的,内容则无甚可观。而试看其人奇异的衣饰打扮、夸张的行为艺术、骄傲自喜的轻浮,都强烈地表现出一副颓废艺术家的派头。陈后主也根本不把他当作什么学士、近臣,只当作一个小丑,最终将他作践至死。他的作风和遭遇,同其他“狎客”有所不同,而排名却相当靠前。

  在陈后主的小朝廷上,已经没有什么体统可言了。

  另一位“狎客”孔范在《南史》中入《恩倖传》,其人虽居高位而实为弄臣:“范容止都雅,文章赡丽,又善五言诗,尤见亲爱。后主性愚狠,恶闻过失,每有恶事,范必曲为文饰,称扬赞美。”等到隋的大军逼近陈的首都建康时,他更有一番丑恶的表演,最后打算逃走而很快被俘,同陈叔宝一起被押往长安。

  “狎客”中资格最老、情况也稍有不同的是江总,他早在梁武帝时代就已入仕,确有诗才,受到重视。侯景之乱中他去外地避难,易代后回建康,任中书侍郎,累迁司徒右长史。宣帝时,入陈叔宝东宫,任太子中庶子、太子詹事,时时与太子为长夜之饮。陈叔宝即位后任吏部尚书、尚书仆射、尚书令,一向身居高位,而始终不理政事,一味充当“狎客”。他也知道自己没有尽到责任,但始终不改。

  《陈书》本传说:“后主之世,总当权要,不持政务,但日与后主游宴,共陈暄、孔范、王瑳等十余人,当时谓之狎客。由是国政日颓,纲纪不立,有言之者,辄以罪斥之,君臣昏乱,以至于灭。”祯明三年(589)陈王朝灭亡,江总入隋,拜上开府,这时他已经过了60岁,退休南归,住在江都,五年后死于此地。

  一位本来很优秀的诗人一旦沦落为“狎客”,便只好浪费自己的才华,以适应宫廷的需要。

  《玉树后庭花》诗中“丽宇芳林对高阁”乃是写实之句,张贵妃当年住处的高阁称为结绮阁。《南史·后妃传下》“张丽华条”下载:“至德二年(584),乃于光昭殿前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高数十丈,并数十间。其窗牖、壁带、县(悬)楣、栏槛之类,皆以沈(沉)檀香为之,又饰以金玉,间以珠翠,外施珠帘;内有宝床宝帐,其服玩之属,瑰丽皆近古未有……后主自居临春阁,张贵妃居结绮阁,龚、孔二贵嫔居望仙阁,并复道交相往来。”这座御花园建成五年以后,陈王朝灭亡。后来,这些华丽的建筑和高雅的园林,都荡然无存了。

  《玉树后庭花》后来被收入《乐府诗集》第四十七卷《清商曲辞·四》,紧跟其后的还有唐人张祜的一首同题之作:“轻车何草草,独唱《后庭花》。玉座谁为主,徒悲张丽华。”

  把这首五绝编在这里显然不大合适。陈叔宝的原作歌颂绝代佳人张丽华,而张祜这一首绝无此意。原诗七言六句,张祜这首五言四句,也无从配合先前的乐谱。张祜诗虽然也题为《玉树后庭花》,却并非清商曲辞之吴声歌曲,而只是用此旧题来写自己咏史的新诗。

  原先《玉树后庭花》的词、曲和演唱都豪华之至。词作者:皇帝陈叔宝;编曲者:太乐令何胥;演唱者:陈王朝宫女合唱团。而会昌六年,杜牧在行旅途中听到的《玉树后庭花》,演唱者则是秦淮河畔酒家的歌女,应是独唱,根本没有条件“分部迭进”。

  赞美美女的歌曲,歌女在酒店里随便唱唱是不要紧的,她只是做商业演出,挣钱糊口。但如果由皇帝主持,在皇宫里作规模浩大的演出,当作大事来抓,那么国事就很危险了。所谓“亡国之音”即指此而言。同样的道理,两晋时期清谈之风盛行,若干民间士人喜欢搞些玄理思辨,聚在一起清谈一番,那是无害甚至有益的;而负有行政重任的高官一旦沉溺于清谈,不做实事,那就将成为“清谈误国”,后果非常严重。

  南朝陈王朝的往事早被雨打风吹去。靠卖唱为生的唐代歌女只管曲子好听,有客官要听,肯多多打赏她就很满意了;至于这曲子的来历、背后的故事特别是其中包含的历史教训,不能要求她们都能明白。唱者原本无心,而深通历史的诗人杜牧却听得心事浩茫,写出诗来亦复发人深省。《泊秦淮》一诗的思想文学机制,大抵如此。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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