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劲松:日月在瓶
2018年08月17日 08:17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8年8月17日第1517期 作者:储劲松

  古宛南阳东缘的桐柏县,有一座明末清初的深宅大院,名为叶家大庄,原是当地叶氏家族世居之地。

  大院背倚桐柏山,青山翠屏峥嵘若剑林,淮水所出也,望去云气蒸腾,如同列仙之陬,庄前开阔坦荡,良田桑竹池沼人家四散分布,见之颇有林下风致。陡然想起贾平凹的少壮之作《美穴地》,苟百都既期望又惶恐地警告柳子言:“听说吉穴,夜里插一根竹竿,天明就能生出芽的。我就要生芽的穴!”这叶家大庄是凡间仙窟,别说插根竹竿,就是栽上一支钢钎也会发芽的吧。

  初夏的雨说来就来。山雨斜斜地敲着鱼鳞瓦,打着小轩窗,瓦上顿时起了一团团的雨烟,似白似青又似蓝,窗前的竹子簌簌瑟瑟飒飒。雨风吹人,湿湿的痒痒的麻麻的,有朦胧初恋的感觉。望见屋角一树开得正好的合欢花,千柯百叶荫盖半亩,万面嫣红色羽扇随风摇曳。

  天井的四壁和地砖上,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苔藓苍苍芃芃,屋檐上的瓦松如同霜寺里的高僧寂然趺坐。恍惚看见一个白衣书生临窗端坐在西厢房里读圣贤书,墙上的砖纹有古意,如同魏晋六朝的文章,横竖撇折平平仄仄短短长长。场屋如此之逼仄,如果没有这一口天井,以及井中的一棵合欢一树紫薇一架古藤一尊瘦石,尤其是这一井明亮的天光,人恐怕会疯掉。

  叶家大庄是一个大四合院,其中有院落十余座屋舍百余间,里面多的是高墙雕甍、扁额楹联、琼花瑶草,多的是今世的故事和前世的传说,而我印象最深的却是这一口天井。想象在清秋之夜,月华在天井中扯出电影银幕一样的一角,在清风朗月里读书写文章的书生,心间当有数卷锦绣河山。只不知在其困倦落寞之时,有《聊斋》里的狐女来执箕帚烧热茶温存相慰否。

  天井,天之井。天中有井,井中有天,方寸之地却如一个人的胸怀,本来很小,小到不容一毫尘芥,却又可以很大,大到可以包容万里层云铺展。

  吾乡过去有很多明清和民国时期建造的民间院落,散落在大山沟谷中。据说,多是先辈几百前迁入时,请江西的高级木匠、瓦匠修建的,只可惜多数已经倾颓为断壁残垣,沦为荒园,或者做了菜地,或者拆掉盖起了楼房,剩下的被当作文物修缮保护。其建筑形制是典型的徽派风格,又比徽州的建筑高大雄健许多,尤其是马头墙,既高耸又宽厚,马头墙上纱帽一样的飞檐气宇轩昂,配着上面碧蓝色的天空,如同一只只正在捕猎的巨鸢。院子里都有天井,有的一口,有的好几口乃至十几口,正屋里有,披厦里也有。

  我外婆家所在的芜湾,就是一座晚清时期的大屋子,里面早先只住着王家、叶家和胡家“三棵菜”,十几口人。所谓“一棵菜”,就是一户人家。“三棵菜”如同水稻发颗分蘖,极盛时有二十多户人家,拥挤又热闹。我随母亲归宁,外婆和她在厨房里说体己话,唧唧哝哝声音堪比蚊子叫。不敢高声语,隔墙有人听。倒不是她们在说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家常里短的事,多有不足为外人道者,怕隔壁的人断断续续听了,惹是非生口角,何况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邻人会想,必是在说我的坏话,正大光明的话,她们为什么不在天井里说呢?

  天井的确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地方。吃饭的时候,劳作休息的时候,以及夏夜纳凉,大屋里的人捧着饭碗菜碗茶碗,或者拿着蒲葵扇子,一人搬一只椅子凳子,围着天井谈天说地,内容无非是儿儿女女阿猫阿狗稻谷桑麻。

  20世纪80年代,山里无论是交通还是信息都十分闭塞,芜湾点的还是煤油灯,天井也就成了村庄里的新闻发布站。特别是年轻的后生们,偶尔进一次县城,回来添油加醋眉色飞舞说个一通,甚至扯白拉谎,常引得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伸着颈哈着嘴惊奇。当年,我坐在一把竹椅子上听大人“侃大山”,常常流着哈拉子做起了关于美食的好梦。

  外婆家的厨房门正对着一口天井。天井其实有两重含义,一是指屋顶上方故意留出来的那一片天,一是指那一片天下面的那一片地。那口天井本身不大,估计只有两三平米,漏下来的天光却足以照亮下方十来平米的井。天井下方有一口深两米的池,下大雨的时候,雨水从天井上的瓦沟里倾泄下来,哄哄訇訇,又顺着池子底部的涵洞欢快地流出去。小雨渐止时,又泠泠嘀嗒。现在想来,天井水声颇可一听。只惜少年时代不仅不识愁滋味,也不懂得檐雨可当古琴听。如今想找一口天井,听一听那檐雨,嚼一嚼那闾阎闲话,已经很难了。

  下雨天,大人多聚在天井里捡麻壳。彼时,芜湾人以造纸为副业,造那种柔韧、亮薄而多孔的可以糊窗户的皮纸。田埂上的三桠,地里的桑麻,山中的青檀,坡上的构树,都是造纸的原料。这些原料的皮剥下来后,要经过沤泡、碓碾、挑捡等诸多繁杂琐碎的程序,才可以打成纸浆。这是很古老的造纸工艺了,《诗经·东门之池》里就说,“东门之池”可以“沤麻、沤纻、沤菅”。

  最繁琐的莫过于捡麻壳,也就是手工清除掉经过碓碾之后附着在软成一团的桑麻上的树皮渣滓。那些渣滓或黄或黑,细细碎碎成千上万,似乎永远也捡不完,我的梳着巴巴髻的外婆,眼睛都戳到麻里了。也许是那一幕记忆太过深刻,以至于多年以后想起那口天井,就想起外婆捡麻壳的样子。

  古人极聪慧,造屋多设天井,其功用主要有三,一是采光和通风,二是排水,三是风水学意义上的聚财养气。通风、采光、排水自不待言,天井很巧妙地实现了这些。古人又认为天井乃一宅之要,福禄财攸关,天井要造得“不高不陷、不长不偏、方方正正”,如此则可以家运气息绵绵财源滚滚,所谓“四水归堂,水聚天心”。我还以为,首创天井的先民应是一个诗人,至少是一个有诗人气质的人,他心中有自然,有光,有上天,很懂得生活的情味和趣味,也很懂得敬畏。

  地上有井,曰水井,泉水所出也;天上有井,名天井,天光所入也。天井是开在屋顶上的一扇窗,一块天,一个梦,一帧画,一片草原,一丛白茅花般的想象,可以供我们的眼睛、心灵以及灵魂神游。

  古人造字,仿鸟兽虫鱼之形,都有凭依。譬如井字,原是摹仿汲水的瓶子。天井如瓶,盛着日月天光。

责任编辑:张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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