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中文:一段难忘的传奇学缘
2018年04月13日 08:10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8年4月13日第1430期 作者:钱中文

  几年前,祁志祥教授来京时到我家看望我,说起他一直保留着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写给他的所有信件。而我也在他来之前,将我保存的那段时间里他写给我的几十封书信整理好,在他来看我时交给了他。他回去后,把这些书信一一加以拼接,居然整理出一段难忘的故事来。

  20世纪80年代初,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文艺理论研究室工作,祁君是江苏大丰中学的语文老师,我与他素昧平生。1981年的初冬,我接到了他给我的一封信,说看到了我在《文学评论》上的文章很有感触,并附有他的一篇文稿,从此我们就开始了长达六年之久的“以文会友”的书信往来。不久前,他告诉我,上海教育出版社慧眼独具,有意以“八十年代文艺美学通信”的名义出版。他整理后发现,在这段时间里,我竟给他写了25封书信(不包括我单独寄的书或刊物)。得此信息,我也惊异于自己的执着了。

  一开始,祁君以请教的名义希望我帮他看看稿子,提提意见,我知道,他是盼望经我推荐发表作品。认识我之前,他曾进行过文学创作,认识我之后,开始转向文学理论和美学研究。他很努力,常常是在我改了一篇论文后,又寄来一篇论文,甚至还寄来电视剧本,弄得重务在身的我有点喘不过气来。我想,我是遇到一位痴迷的文艺青年了。从他身上,我见到了我青少年时期的影子,不禁感到理解,也感到同情。搞文艺的人,创作也好,研究也罢,如果没有强烈的兴趣,没有发表的愿望,是产生不了创作或研究冲动的。其实,对成名成家的欲求只要引导得当,为什么不可以把它化为创作和研究的宝贵动力呢?

  于是,尽管当时文艺理论研究室的工作很忙,我还是抽出空闲、挤出时间,尽量及时给他回信。

  阅罢祁君的文稿,发觉虽然理论基础显得单薄,理论表述有些松散,个别论文好像是些讲稿,论述深度不够,但他学术兴趣非常广泛,文学知识相当丰富,能敏感地发现理论中的关键话题,敢于思考和表达,对当时文论、美学讨论中的好多问题都发表过自己的看法。

  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从文稿的行文来看,我发觉他的古文底子很好。这对于一个当时身处较为闭塞的乡村中学教师来说,可是高出同行一大截了,即便是那时的普通大学生、硕士生,恐怕也没有这样的视野与修养!他有着强烈的兴趣,有着丰厚的知识功底,也有一股拼劲,让我觉得“孺子可教”,乐于推他一把。

  于是,在接下来的六年多的时间里,我们你来我往,通过书信不断讨论他的来稿,也旁及当时的文艺热点问题乃至生活情感问题。针对他屡屡努力、屡遭退稿的遭遇,我不断给他鼓励打气;针对他成名心切的心理,我建议他要有“板凳甘坐十年冷”的准备;针对他过于广泛的兴趣,我建议他收缩写作领域,确定自己的专长,不要“四面开花”;根据他中国古代文论有较好的底子,我建议他坚持下去,一抓到底,直至开花结果,然后再扩大到线与面;针对他个人情感遇到的危机、研究生报名一再受阻的遭遇等不顺心的事,我送去同情和关切,有时也帮着出出主意。就这样,在我们之间,不知不觉地建立了一种相当深切的朋友关系。我想,这属于一种“忘年交”吧。

  1985年4月,我到扬州参加方法论会议。会议结束后顺道回无锡老家,住在弟弟家。祁君得此消息后,一路赶来和我相见。那是一天午后,有人敲门,我弟媳去开门,回来说有位外地的年轻人来看我。我出去一看,是位长得又高又大的青年,一问姓名,原来就是通信已久的祁志祥。他身穿精心准备的浅灰色西装,还打了领带,手里拎着一小篮鸡蛋送我,聊表心意。我想,这篮鸡蛋从苏北的大丰一路颠簸带到苏南的无锡,实在难为他了。这满篮子装着的是一位后学满满的诚意。

  见面后,我们拉起了家常。那时,肉食供应处于配给状态,有钱也无处可买。于是,晚饭就用祁君送来的鸡蛋开荤,添上几样蔬菜,属于一顿普通人家的粗茶淡饭。晚上,无锡到处都是昏暗一片,既然无处可去,我就与祁君“昏昏灯火话生平”,又聊了一通往事。

  我知道,祁君无力去住旅馆,就留他在我弟弟家住下。我弟弟家的住房原是一家存货的堆栈,父亲稍加收拾,成了住房,相当破烂,门口的砖地木板房被政府分给了别人。进了大门沿着墙壁隔出来的一条小弄,直通我弟弟家住房。睡觉时候,我让弟弟在过道较宽的地板上摊个双人铺,下面垫上两条破被子,上面再放两条被子供我们御寒。所谓地板,完全是用一小片一小片破旧木片钉出来的,到处是小洞、窟窿。弟弟说,晚上这里时常有老鼠出没,它们有时分成两派,大打出手,乱叫乱咬,让我们留意着点,不要被它们咬着了鼻子。我们相对一笑:我们两个大男人还对付不了几个鼠辈?于是,我与祁君抵足而眠,一夜相安无事,竟没有听到一声老鼠叫声!第二天一早,祁君用了些早点,告辞回家。这是我们的第一次相见,真诚、俭朴、温暖,难以忘怀。

  1987年,祁君几经波折,终于考上名校名师的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专业的研究生,在学业上如鱼得水,潜力得以发挥,学术上极有长进。在后来的30年间,他以很高的悟性与不懈的努力,出版了大量的学术著作,其中以文艺理论和美学为代表。

  在文艺理论方面,他曾在给我的通信中提及,想用中国古代文论材料写一本中国古代文学原理著作,建构具有民族特色的文学理论体系。1993年,他硕士研究生毕业后不久,即实现了这个夙愿,出版了《中国古代文学原理》,并于十多年后被评为“十一五”国家级指南类高教教材《中国古代文学理论》。

  他也曾在通信中许下过填补中国美学史空白的宏愿。当时,中国美学史一类的著作出了几部,但不很完整。2008年,祁君凭个人一己之力,出版了很有特色的《中国美学通史》三卷本。最近又增加了第一卷和第五卷,合为五卷本《中国美学全史》,亦付梓在即。

  在美学理论上,他还出版了新美学原理著作《乐感美学》,自成一家,极为难得。这是我们通信时没有涉及的话题,可以说是锦上添花。不忘初心,实现宏愿,而且收获意外的令人惊喜,岂非人生最大乐事?

  回顾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几年时光,我与祁君通了那么多的信。可以说,在我与他人的学术通信中,给祁君写的信是最多的。虽然当时我实在很忙,帮祁君看稿、改稿、荐稿、再给他写信,确实花了我不少时间和精力。后来,祁君自称是我的“编外研究生”,我也认可了。真的,我在他身上所花的时间,比在我当时的任何一位“在编”硕士生、博士生身上所花的时间要多得多!不过就我来说,真是无怨无悔。我只是以一颗素朴、真诚的心,对一个渴望成功、奋力进取的年轻人给予了力所能及的帮助。如今,祁志祥教授已成为中国美学界的中坚人物。对于曾经在他学术起步时给予过扶持的我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欣慰的呢?

  如今,我们当年的这段交往将以单行本的形式出版面世。作为作者之一,我由衷地感谢出版社为我们,也为学界留住了这段往事、这段佳话、这段传奇。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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