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波:“挺起身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读米沃什晚年的诗
2017年09月15日 07:4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9月15日第1203期 作者:蔡波

  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在年逾九旬时,把他这一时期所写的诗作结集出版,题名为《第二空间》。薄薄的一本诗集,打开扉页慢慢地品读,那沉甸甸的生命渐渐地丰满。试想,如此高龄的老人咀嚼着自己漫长的人生积淀,并异常清晰地加以呈现,需要一种怎样丰盈的生命力?

  十多年前,曾在蔡天新主编的《现代诗100首/蓝卷》里,读到米沃什的那首诗意盎然的《礼物》: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早就散了,我在公园里劳作。

  歌唱着的鸟儿正落在忍冬花上。

  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想占有任何东西。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嫉妒。

  不管我曾遭受过什么样的苦难,我都忘了。

  想到我曾是那同样的人并不使我难受。

  我身体上没感到疼。

  挺起身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

  当时以为这是诗人晚年的封笔之作,很惋惜再难读到他续写的作品了。彼时诗人已经定居小城克拉科夫,远离他工作和生活了30年的美国,结束了长达40年的政治流亡生涯。诗人过上了一种与他的年纪相匹配的生活,一种唯有他自己才能感知到的称心如意的生活。

  这首诗无疑表现了他的那种自得其乐的日子。“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想占有任何东西。/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嫉妒。”物欲横流的世界我不想占一物为己有,那些占尽风光的风流人物无一人令我心生嫉羡,这是一种怎样的人生境界?

  昔日的苦难已忘却,经历的卑屈已释然,身体健康得无一丝痛感,尚能在自家的花园里欣然劳作,犹似落在忍冬花上的那只歌唱的鸟。雾早已散尽,挺起身来,我就能看见远方那蓝色的海与帆,恰是这样的日子被诗人定义为“如此幸福的一天”。

  在诗人看来,这样的一天确是上天赐予的礼物。而在熟悉他作品的读者眼里,能拨开记忆中的漫天云翳,依稀看见蓝色的大海与帆,犹自像一只落在忍冬花上的鸟儿在纵情歌唱,确乎是一个奇迹。

  所幸的是《第二空间》问世了,尽管诗人最后的这部诗集氤氲着浓郁的宗教气息,但是对于已在这个世间驻足了九十多个年头的老人来说,他自知已然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的门槛,来到了他所谓的“第二空间”,在那面镜子前他所看到的依旧是“蓝色的大海与帆”。

  首先你会看到诗人留在第一空间里的最后的片影,看那首名曰《新时代》的诗,这位高龄诗人在其中用质朴的文字勾勒出一幅自画像:

  我的身体不想听从我的命令。

  在一条直径上它绊倒了,上起楼梯来也磨磨蹭蹭。

  我对它的态度是讽刺。我嘲笑

  我的肌肉松垮,我的两脚拖拉,视力衰弱,

  一切高龄老头的特征。

  幸运的是我仍旧在夜间组织诗句。

  尽管我早上写下来的东西

  到了中午就辨认不清,

  计算机的大号字体帮了我,

  看到它我可是没有白活。

  它给我的好处怎么说也不为过。

  这是高龄老人的一种生存状况,肉体世界渐渐开始抛弃他,表现出种种迹象,如诗人描写的肌肉松垮、两脚拖拉、视力衰弱,身体仿佛是另一个人的,或像一个叛逆的士兵,“不想听从我的命令”,于是尚属年轻的精神,对那位垂垂老矣的不听话的“伴侣”,报以无望的嘲笑。

  显然,诗人对于像河水流逝般的自然生命无可奈何,那是生命本身的一种结果,一个归宿,人的意志在它面前总是失败者,然而老人感到欣慰的是,他是一个幸运儿,如此高龄的头脑“仍旧在夜间组织诗句”,更为荣幸的是自己业已跨入了“新时代”,不至于“早上写下来的东西/到了中午就辨认不清”,像他从前时代的暮年诗人一样,“计算机的大号字体帮了我/看到它我可是没有白活”,这该是怎样引为自豪的一件事啊!

  因此,这首诗被冠以《新时代》的名字,可见诗人并不像大多数老人惯常做的那样,拒绝和讨厌新事物,一味沉溺在封闭和愚昧的往昔,他还在用诗歌抗拒“沉默”和“遗忘”,“见证”生命的荣耀。

  在那首由内省、回忆和惋惜钩织而成的《晚熟》一诗里,我看到的,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对自己此生的醒悟、回顾、反思和忏悔:

  要直到接近九十岁,我才逐渐地

  感到有一扇门在我里面打开,我走进了

  清晨的澄澈之中。

  我的前生一个接一个地在离开,

  像船舰,带了它们的悲哀。

  而被派定给我的画笔的

  国家、城市、花园和海湾,靠近我

  期冀得到比从前更好的描绘。

  我未曾脱离人民,悲痛与怜悯联结着我们。

  我们忘记了——我总是说——我们都是王的孩子。

  因为在我们所来之地

  并没有“是”和“非”,“现在”“过去”和“将来”的区别。

  我们多么可怜,上帝为我们漫长的旅程所准备的装备

  我们用了不到百分之一。

  这亦是一首沉痛的挽歌。人活到九旬高龄,才有内在的一扇门悄然推开,一个澄澈的清晨在那里欢迎他,那是他倾心向往的“未来”。伫立在此处的他,要向前世的种种告别,犹如向那悲哀的船舰挥手,而此刻最让诗人放不下的依旧是他故土的“人民”,他宣称“我未曾脱离人民,悲痛与怜悯联结着我们”。多年的流亡岁月依稀浮现于脑际,又忆起深深自责的那句“现在我无家可归,这是正当的惩罚”,而他始终在证明他的心没有一刻离开苦难中的人民,多么像普希金《纪念碑》中的那句“残酷的时代我歌颂过自由,并且为那些倒下去了的人们乞求过怜悯同情”,这恰恰是作为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诗人的心结所在。而那些“被派定给我的画笔的/国家、城市、花园和海湾,靠近我/期冀得到比从前更好的描绘”,这也是诗人来到世间的天职所在,却因觉醒得太晚,沉迷得太深,耽搁得太久,结果是“我们多么可怜,上帝为我们漫长的旅程所准备的装备/我们用了不到百分之一”,尽管诗人在这个世上比许多人盘桓和留驻得时间更绵长。

  因为所谓的第二空间恰是我们所在的第一空间的参照,甚或是鉴照此间生命的一面镜子,是对瞬间生命的一种提示和敞开,所以诗人在《第二空间》那首为诗集命名的诗的结尾处写下:

  让我们哀求把它还给我们

  那第二空间。

  也许高龄的老诗人一心想告诉后人的,是在这个世界上人要有信念,要有一颗敬畏的心,要过一种有底线的生活,恰如他在那首《假如没有上帝》的诗里告诫的那样:

  假如没有上帝,

  人也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做。

  他仍旧是他兄弟的照顾者,

  他不能让他的兄弟忧愁,

  说并没有上帝。

  我依旧看见一个老人在公园里弓着腰忙碌着,一阵凉爽湿润的天风吹过,他挺起身子,看见了远方蓝色的大海和帆……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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