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日暖:人间草木中走出的女子
2017年06月16日 07:48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6月16日第1228期 作者:林日暖

  也许是与“天人合一”的人文理想相映照,古代文人满眼都是草木——《诗经》里有苍苍的蒹葭、灼灼的桃花、参差的荇菜、含情的芍药;《楚辞》中穿过两千年光阴直逼眼目的山中神女也是一派天真烂漫的“披薜荔兮带女萝”。透过简帛上的文字,这些草木与经过它、牢记它的人们一道完成了一个又一个遥远的传奇。但差不多到了孤寂的“聊斋”斋主蒲松龄的羊毫之下,植物才成为真正的人间草木,有了和人类一样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

  《聊斋志异》是蒲松龄从二十几岁直到近70岁创作的近五百篇文言短篇小说的合集,这些作品借神灵狐鬼为我们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其中,花妖的故事虽然只有不多的几篇,却令人过目难忘。

  在性别上,《聊斋志异》的女性花妖占了多数,其性格形象也从扁平走向丰满。此前的故事中,花妖要么是预示着灾异的到来,要么是化为女子形象与凡人欢会损人健康。而《聊斋志异》中的花妖却显得清纯、洁净,她们会为凡人带来优渥的生活和至少一段时间的真挚快乐,同时兼有惩戒、劝善的教化功用以及高雅的审美情趣。《葛巾》《黄英》《香玉》三篇中的花妖形象尤为丰满,各俱神韵,均有其独特的魅力。

  中国文学中物类变形现象起源较早,如《山海经》中所收录的神话故事,但多数作品只是直陈其事,很少真正将动植物赋予人一般的灵性生命。中国原始宗教思想中的动植物崇拜观念,魏晋时期的神仙道教体系都为花妖形象的发展提供了土壤。较之狐妖的媚气妖娆,蒲松龄在植物变形的描写上着重表现其高雅气质、非凡姿容。如《香玉》开篇“劳山下清宫”便交代了香玉、绛雪生存环境的清幽,常大用窥视葛巾时写其“宫妆艳绝”,黄英于车中推帘时则写其“乃二十许绝世美人也”。

  《聊斋志异》中的花妖都具有积极追求爱情和自由的美好品质,有着超凡脱俗的美感,但也多多少少打上了男权话语中心的烙印。首先,所写皆是观赏性的花卉类植物,多次写到牡丹,也包括菊花。其次,将人复杂的感情世界简单化。花妖多善于持家理财,或是知书达礼,才貌双全。葛巾、玉版擅下棋;黄英像人间女子一样会女红,很得马子才之妻吕氏的喜欢;香玉、绛雪则擅作诗词,堪称才女。

  在家门之中,她们不再是娇弱女子,而是有能力、可以为夫家分忧之人。葛巾没有利用法力去打败强盗,而是以其义正辞严的话语对强盗们产生了强有力的威慑,带着一身正气。葛巾并不信奉“从一而终”,在身份受到怀疑时愤然离去,一改女性被动软弱的旧例,富有反抗精神,体现了自主意识,也强调了夫妻间的相互信任对维持婚姻稳定的重要性。

  《香玉》则更像是一种理想化的表达和审美心理补偿,香玉是情人,绛雪则是良友。作品侧重对主人公知音情结的书写,这种思想有着深厚的士大夫文化底色。花性也是人情,栽种牡丹之法也即让香玉复归人形之法。

  在现实生活中,蒲松龄从小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热心科举功名,但又屡试不第,功名抱负屡屡幻灭。他的妻子是标准的贤妻良母,勤俭持家,这是他一部分作品中贤德温婉主题的创作渊源;同时,他在宝应知县孙蕙处入幕时又与孙蕙侍妾顾青霞有着深厚情谊,顾青霞风情万种,吟诗作赋,富有浪漫气质,才华横溢,也难免催生出他“二美兼得”的心态。蒲松龄“以花写人”、“花人合一”的写作,体现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大胆尝试。

  众花之中,蒲松龄尤其爱菊,其诗集中有三十多首是描写菊花的,他不但有“犹存傲骨欺霜雪,羞散柔芳较麝兰”这样直接赞美菊花的诗句,而且在70岁辞官回乡后还写过一首《十月孙圣佐斋中赏菊》表达自己对菊花始终如一的喜爱:“我昔爱菊成菊癖,佳种不惮求千里。朝夕眩眩目睛劳,月上桔槔声未已。重阳设酒绿畦傍,散发共坐花香里。传枝羯鼓频相催,醉倒荒园迷坠履。作客离家三十年,菊径就荒菊根死。”

  正因为有这样强烈的感情基础,在他的笔下,菊花幻化的黄英才那样清雅美丽、卓而不群。黄英和弟弟一样,精于栽培菊花之术,勤劳务实,通过经济自立坚持精神独立,坚守自身立场,绝不依附于男人。有人说,对于菊花精怪的刻画“寄予了作者的审美理想和对自己失意人生的诗意拯救”。

  《群芳谱》记载,“葛巾紫,花圆正而富丽,如世人所戴葛巾状”,“玉版白,单叶,长如拍板,色如玉,深檀心”,“大凡红白者多香,紫者香烈而欠清”。作者对人物的命名与花的品种密切相关,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物的性格。牡丹妖艳而菊花高洁,紫牡丹的芳香尤其强烈,故而紫葛巾热情大胆,白牡丹香玉温柔淡雅。封建礼教宣扬的女性传统美德,抹杀个性,压抑情感,而蒲松龄作品中可见对女性价值的肯定、对女性命运的关注、男女平等观念的发展。

  蒲松龄在《聊斋自志》中说:“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可见,他将这视作一部孤愤之书、寄托之书,期望以此达到对失意人生的自我救赎。他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多为物质世界寒酸、精神世界丰富的书生士子,他凭作品遣怀,补偿自己在现实世界中的抑郁不得志。于是我们真切地看到,《聊斋志异》里的花妖故事虽然篇目不多却格外意味隽永,足见作家深沉的真情流露。

  当李白轻轻吟哦出“云想衣裳花想容”的神来之笔时,当陆游缓缓写下“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千年绝句时,他们一定想不到:几百年后,一个名叫蒲松龄的人在平凡的草木身上窥见了他们从不曾见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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