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奢华”的酒宴
2017年03月10日 07:44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3月10日第1164期 作者:孙青松

  30多年了,那场“奢华”的酒宴,至今我还历历在目。

  1985年的高考揭榜了,我终于榜上有名,艰难地走过了窄窄的“独木桥”。好消息如和煦的风,吹遍了我的村庄。此前,几次名落孙山的落魄失意,以及个别人的热讽冷嘲,都被这“考中”了的喜讯所驱散。

  尽管我只考取了个“大中专”(高中毕业生考取的中专),乡里人依然称我是“大学生”。住在我家房后的邻居七伯,闻讯后第一个登门向我祝贺道喜:“良剑(我在家时的小名)啊,你这下考上大学了,吃上‘卡片粮’(商品粮)了,可不种咱韩庄的二亩地啦!你七伯我真为你高兴啊!”听着这话,一股暖流传遍我的全身。

  不知何故,那一年我所考取的省司法学校新生开学报到的时间来得特别迟,以至于村里有传言说我并没有考上,是自欺欺人。这让我又烦恼起来。9月底,我作为当年最后一批入校的学生,终于在老家村南的公路边,迫不及待地乘上去“大学”的公交车。“传言”烟消云散,梦想终于成真。

  在司法学校的学习生活是快乐的,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快。秋去冬来,转眼间几个月过去了。春节临近,学校放寒假了,我回到了故乡。1986年的春节,我被家人怂恿着走了所有的亲戚家,感受了从未有过的荣耀。

  正月初六刚吃过早饭,良学哥(邻居七伯的大儿子)便来到我家,诚恳地说:“你考上大学了,我和你七伯很高兴,一直想请你吃顿饭,祝贺一下。平时条件不具备,这年下了可是个机会,中午请你到我家里喝两杯,吃顿饭,表示个心意。”由于我们两家都是庄上的穷人,相互串门多,况且七伯的二儿子良科又是我中学同学,只是他高考落榜务农了,所以我就熟不拘礼,愉快地答应了邀请。

  中午临近,我带着弟弟良振走进七伯家。这是一处没有龙门院墙的破落民居,三间瓦房坐北朝南,是主房;西山墙外搭着一间低矮小草房,算厨房。主房屋顶是一道粗糙的灰色砖脊,挑起两面略显凹陷的瓦坡;四面墙壁除墙角部分用青砖垒砌外,其余部分是黄土坯垒成的。

  七伯把我兄弟俩迎进堂屋,招呼我们兄弟俩入座。七伯、七娘依旧穿着平时的黑色土布棉衣棉裤,没有添置过年的新衣服,可衣服挺干净的,显然在年前拆洗过。桌上只放着一个白瓷茶缸,瓷皮剥落,黑铁裸露,斑驳如麻。

  良学哥把倒满白开水的茶缸放到我面前,让我独享“喝茶”的优待。随后,四素两荤的六个菜端上桌了:一盘凉拌莲菜,一盘炒鸡蛋,一盘炒萝卜丝,一盘辣白菜;两碗扣肉一模一样,都是肥得流油的猪肉。一套粗糙的陶瓷酒具早已洗好,放在桌子上:一把白色的小酒壶,八只白色的小酒杯。这套酒具豁豁牙牙,陈旧如古董。

  良学哥站在椅子上,踮着脚,从堂屋西墙上取下一个挂着的瓶子,用抹布细心地擦试几遍,我才看清是一瓶白酒。这瓶酒不满,大约有七两多的样子,瓶子上那“卧龙牌”南阳白酒的长方形酒标,依然殷红清晰,一条龙的图形栩栩如生。这是一瓶本土品牌的白酒,当时一块二毛钱一瓶。桌子上还放着一包崭新的“白河桥”牌香烟,水蓝色的椭圆形烟标里,古朴美观的白河老桥图案,引人入胜。这也是一包本土品牌的香烟,当时两毛钱一盒。我第一次坐在主宾位置,由年迈的七伯主陪,众人拱卫,受宠若惊。

  一切就序,午宴开始。七伯首先向我敬酒,并发表了简朴而情真意切的“致酒词”:“良剑是个争气人,寒窗苦读,终于考上大学了,为家人争了光,你七伯我很高兴。祝贺你,敬你一杯!”听着七伯这发自内心的致酒词,我心中五味杂陈,热泪盈眶,一口就把杯中酒喝干了!

  随后,良学兄弟俩接着给我敬酒。就这样,我们五个人边吃边聊,边喝边聊,兴致勃勃。我们平时都很少沾酒,酒量都小,所以这大半瓶酒消磨了我们一个中午的美好时光。最后,我端起酒杯也向主人回敬、答谢,并许愿:“将来我毕业后上班了,七伯家有啥事需要帮忙,我一定会尽力!”良学哥听了我的话,笑容可掬地说:“你挣个‘铁饭碗’不容易,要好好珍惜,前途为重,俺们轻易不会给你添麻烦。”全桌人心花怒放,笑逐颜开。每人一碗素水饺,为这场午宴作了精彩的总结。农历正月时值天寒地冻的隆冬,我却感觉这个隆冬的中午温暖如春。

  从省司法学校毕业至今30年了,我因公因私参加过数不清的酒宴,其中不乏富丽堂皇的馆舍,珍馐美食的大餐,名烟名酒的铺张,高朋满座的阔论,交杯换盏的热闹……可那些豪华的酒宴在我心中,似乎浮动着“功利”的暗影,泛滥着虚情假意的客套,早已随岁月之水流失,了无踪迹;唯有七伯在寒舍中为祝贺我“跳出农门”而专设的这场酒宴,升腾着质朴的亲善,渲染着无私的人间真情,虽然它已经年深久远,我却记忆犹新。我从那半瓶白酒里,喝出了地道的友善;从那普通的卷烟里,抽出了浓烈的乡情;从那寻常的菜肴里,尝出了乡土的滋味;从那素馅饺子里,吃出了无尽的乡愁。

  30多年了,那场“奢华”的酒宴,还时常让我寝食不安。

  那是一个苦寒之家倾其所有而摆设的奢华酒宴,是一场洋溢着纯朴之情的人生盛宴,是我一生最珍贵的家宴。这是我历经人生的磨砺,慢慢体会出来的感受。

  那个年代,乡村的生活还十分贫困,七伯家与我家是我们庄少有的几家特困户,常年吃不饱、穿不暖,从来没请过客,很少与人交往,被人讥笑蔑视为“老鳖一”人家。据说,良学哥学生时代成绩优秀,可生不逢时,高考取消了,他被迫辍学。他曾有过当“民办”教师的梦想,最终也梦想破灭,当了有知识的“劳动力”。这是他一生的不甘和隐痛,也是我一生的不平和同情。

  吃喝量家当,过年更要量家当。过春节的时候,庄上条件好的人家,会去街上买回齐全的荤菜:猪肉、羊肉、牛肉、鸡肉、鱼虾,条件差的人家一般选择性地买些猪、羊、牛常见肉类;最贫寒的人家,才只买一种最便宜的猪肉,用来招待年下走亲戚来的客人,也让盼了一年、熬了一年的孩子们尝点腥荤,解解嘴馋。

  家境贫寒的七伯,年前只买了五六斤猪肉,煮熟了不过四斤多。这点肉应付过年,显然很紧张。招待我时,为了菜肴丰盛,七伯上了两碗猪肉,其用心良苦。还记得午宴间,七伯和良学哥不断招呼我吃肉,而他们却很少夹肉;要知道他们平时很少有吃荤的口福,能禁住香喷喷猪肉的诱惑,该需要多大的定力啊!

  午宴上喝的那大半瓶酒,是七伯大女婿第一次来他家作客时,良学哥特意破费从街上买回的两瓶“高档”白酒,没喝完剩下的。大女婿是个会养蜂的有本事人,好摆架子要面子,没有好酒招待他怎么可以?事实上,大女婿也就在七伯家吃过这一顿饭。据我所知,这一块二毛钱一斤的南阳白酒,七伯一生只买过这一次。喝剩下的那大半瓶酒,七伯把瓶盖盖牢,用绳子系住瓶颈,高高地挂在堂屋西墙一根长钉上。没有他的批准,谁也不能动它。这大半瓶酒,就这样在墙上静静地挂了十年之久,灰尘几乎把它蒙蔽得面目全非了。

  为祝贺我考学成功,七伯用这瓶“老”酒来招待,给了我多么优厚的待遇啊!除招待亲戚外,七伯家没有设宴招待“外人”的先例。桌上那包“白河桥”牌香烟,价格不菲,在七伯家出现纯属罕见。平时,七伯抽的都是旱烟袋,烟叶是自己地里种的,晒干了揉碎吸食。那天中午解封这包香烟时,七伯小心翼翼,生怕有一点不应该的破损。从盒中抽出洁白笔挺的烟支时,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仿佛取出的是个宝贝,只怕失手掉地上。这包当时南阳的地方品牌香烟,与南阳地方品牌白酒一起,连同那两碗令人垂涎欲滴的猪肉,成就了30多年前七伯家这顿“顶级盛宴”,也成就了我独享的人生最高“尊贵”,令我铭心刻骨,永志不忘。

  毕业分配到镇平县检察院工作以后,我便开始了“白加黑”的打拼历程,很少有闲在老家小住。一个无根无底的乡下傻小子,想在单位站住脚,在城里混出个人样来,只能如此。除了回老家时,我在庄上碰见七伯家人,递根香烟、寒暄几句之外,几乎没有专程去看望过老人家。

  有一次,七伯二儿子良科托我办件事,因这事比较棘手,加上我刚上班没几年,最终事情没有办成。1992年秋,良学哥自缢身亡,原因一是媳妇嫌他家穷,跟人跑了,他气伤身心;二是他长期生活艰苦,吃生冷食物,患了胃穿孔病。住院手术后,医生嘱托回家少劳动,多吃鸡蛋软面食,同时静养。他没遵医嘱,既不舍得吃鸡蛋面,又劳动多,结果导致胃病复发,绝望后寻了短见。此后若干年,七伯和七娘也相继去世。这些不幸的消息,都是事后我获悉的。他们以乡邻乡亲的身份对我关爱有加,我却连他们的葬礼都没能参加,这是多么不该的憾事!我对他们一无所助,该是怎样的深深愧疚!

  30多年了,那场“奢华”的酒宴,还在我面前浮现;憨厚的七伯温暖的话语,还萦绕回荡在我耳际心田;那醇绵的酒味,那诱人的菜肴,还存留遗香在我唇齿间;那缭绕的烟香,还在我肺腑里弥漫扩散……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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