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恰似一场归来
2016年09月30日 07:59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年9月30日第1061期 作者:储劲松

  秋风起了。

  许多年以前我还年少,好长一段时间,总能听到林子祥和叶倩文的那首《选择》:“风起的日子笑看落花,雪舞的时节举杯向月。”花间集,如梦令,恰合了少年宋词一样清丽婉约的心思,一班同学少年跟着唱得情深深雨蒙蒙,死生契阔。那时的港台歌手,多是有实力有故事的人,其实我们哪里懂得大人的爱情?就好比十六七八,写文章和言谈间好提人生、生命、活着一类大而无当的词,待到混迹江湖三五载,开口和下笔,终于不再童言无忌。

  前夜床上烙烧饼,汗如蒸;昨宵黑甜深沉眠,衾已薄。一个季节幕闭,一个季节幕启,酷热温凉本是两重天,其转换的按钮有时竟然只是一缕风,既突兀又自然。就像人生逆旅中的某个地段,在月迷津渡茫茫然之时,天际的一束日光撕开一个灿亮的缺口,通往诗、梦和远方。

  风起的第一个清晨,我领着孩子去城郊看秋。岁月如驰,在眼皮底下,在察与不察之间,吾家小子已然初长成,健壮、自信、腼腆的小男生,清澈的眼睛里装着成人无法理解的懵懂与秘密。他的皮凉鞋细碎地踢踏着童年、石子以及秋风。有时候,我觉得他就是哪吒,我是托塔李天王。其实,这话还不够诚恳,真实的想法是,我很不相信我们是父子,而是隔着将近30年的兄弟。我按捺住没有这样问他:“天天,我们是不是兄弟?”因为他六岁的时候,我曾经搂着他的肩膀讨好地问我俩是朋友吧,他不假思索地断然否定。那一刻,我遭受打击,顿时空洞。在幼子的心里,我的形象可能并不好。

  突然想起,在成人之前,确切地说是在16岁到江城求学之前,我畏父如惧虎。父亲瘦硬如削铁的脸,凌厉萧杀的眼神,风驰电掣的训斥,比金箍棒还要重千钧的薅草棍,以及传承了至少四代的棍棒出孝子的理论和实践,十八般每一样随时操起的利器,无一不让我两股战战。我反思自己的教子方式,不只是现在,而是无数次,并且从无结果。当我的巴掌在幼子的脸上刻出五道印痕,当暴怒的呵斥疯狂地击打在他颤栗的小身板上,瞬间反弹过来的悔恨让我心如针扎,如灰烬。

  有一天,又是一场暴风骤雨之后,几乎从不哭泣的他因为承受不住的疼痛哭得山崩地坼。第二天清晨,他上学之后,我在他书桌前的窗台上看见一张新贴的标签:“天天加油!”一边画了一个笑脸。他只不过是做错了两道题而已。我躲在墙角,偷偷扇了自己两记耳光。我强烈地担忧自己的暴行会严重地挫伤他的自尊和自信。过了一天,我又发现他写道:“毛毛很可爱,天天也很帅!”悬崖上的心稍感落实。毛毛本是小区里的一条流浪狗,孩子每天晚上送肉给它吃,几天后又把它抱回老家,从此,成为了一条连骨头都懒得啃的幸福萌宠。孩子的心宽广如蓝天,良善如菩萨,反衬着我的猥琐与卑劣。有人说:“易怒即自私。”我肯定不是一个好父亲,画《瞻瞻的脚踏车》的丰子恺是,坐在太师椅上抽着烟、眼睛眯成一条缝隙看儿女嬉闹的林语堂是,他们是我的宗师,不仅仅是文学上的。

  我清晰地记得,17岁那年的初秋,在我即将再次远行的那个下午,父亲带我去地里收绿豆,他破天荒地跟我平等地甚至有些谦卑地说了很多很多。那个下午,父亲原谅了我的顽劣,我谅解了父亲的专横,父子俩平生第一次达成了和解。几年以后,我写了一篇文章——《多年父子成兄弟》,题目其实是借来的。我巴望有一天在某一个特定的瞬间,能与孩子达成心灵的和解,有时希望这一天来得快一些,有时又希望这一天还很遥远——童年,思无邪,总归是一个人最可恋念的时光,流淌得应当慢一些。同时,告诫自己要努力做一个平等的、宽容的、可亲的父亲,做孩子的良师益友,做他成长道路上的雨伞、保镖、导师和知音。

  孩子在前方用清脆的童音唤我。秋天的原野之上,无边草树大写意地铺排着深绿和淡黄,稻穗的头因为饱满低得很谦卑,金铃子的嗓子经过一夜露润愈加清越,竹叶草的紫色小花朵很可怜惜,浣衣女人和她们手中的棒槌在河面演着武戏皮影,锵、锵、锵。风从河边来,微凉如水波纹,渗进袒露手臂的肌肤,然后一浪浪地漫过全身。秋凉入骨,人间安静。

  叶落天清,秋天是一场告别。

  读书是一生的修行,写作是永恒的皈依。将近五年了,我荒于写作,砚田里生满了稗草和榛莽。像农夫面对颗粒无收的田园,像失语的歌者,像离群的羔羊,五年里仓皇失魂的情绪无时不在。新闻是战场,工作如战斗,很少有时间安静下来,更不要说构思一篇文章。身心俱疲,提笔走神,零碎地写了一些文字,空洞而干瘪。我有很多充足的理由宽慰自己并期许未来,譬如“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譬如“他年……”,但一个写作者最好的状态还是回到写作本身,作品是他的灵魂,身体不过是借用的躯壳。

  还好从未间断过阅读,在阑夜月华素净的清辉里,在风雪锁重楼的幽窗前,暂弃人世,执古卷而忘我,氧化还原,除垢洗尘,然后沉沉睡去,第二天又是一条好汉。

  水落石出,秋天也是一场归来。

  桂子花开莲娃嬉嬉时,我离开了新闻主战场,回归一个写作者的本色。回首间,16年的役龄,最好的青春、热血、激情,如风烟散去。但我知道,它们并未散去,而是永久地凝固在自己的记忆里。少时习作,喜说“青春无悔”,而今再说,切合实境,终得真味。要感谢的人太多,但我以为在缄默中感恩应当是最好的方式。

  归去来兮,我心一如秋风初来,如秋水一泓,如秋色连波。依稀梦里,初心如初恋,姣姣然,皎皎然,我弹铗而歌,自壮行色:“江湖归,白发诗酒,醉红颜。”

责任编辑:常畅
二维码图标2.jpg
重点推荐
最新文章
图  片
视  频

友情链接: 中国社会科学院官方网站 | 中国社会科学网

网站备案号: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0146号 工信部:京ICP备11013869号

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版权所有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使用

总编辑邮箱:zzszbj@126.com 本网联系方式:010-85886809 地址:北京市朝阳区光华路15号院1号楼11-12层 邮编:100026